肖梧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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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小孩的声音,肖梧低头一看,一个小男孩站在门边,埋在棉袄里,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望着他,鼻尖冻得通红。小孩吸溜着鼻涕,有点紧张。
“啊?”肖梧没反应过来,“什么钱?”
“这——这个月的房租。”小孩吸了吸鼻涕。
“你……你是张房东儿子?”
小孩点点头,扳着指头:“一、二、三、四,这个!”他伸出四根手指朝肖梧晃了晃,“妈妈要我收这么多钱!”
四千?!肖梧大惊,“租金涨了?”
“唔……个、十、百、百……千!这么多!”小孩又晃晃手指。
哦……原来是一千,肖梧舒了口气,但眼下他可没这么多钱。
他跟小孩打商量:“那个,过几周我给你钱成不?哥哥现在资金有点儿紧张。”
“不行!”小孩奶声奶气地说,语气坚决,“如果我没拿到钱,妈妈就不让我看动画片!”
唉,肖梧搔搔头,决定缓兵为先,“你先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小孩有些迟疑地进了屋子,一进去就吃惊地望着贴满乐队海报的墙壁,鼻涕流到嘴上了都没发现。
肖梧给小孩开了瓶橙汁,小孩抱着橙汁坐在地毯上,神色有些不安。房东这一出真妙绝了,肖梧想,叫一小孩来收房租,搞得自己都没法拒绝。小孩和他大眼瞪小眼,忽然鼻子一皱,肖梧暗道不好,只见小孩已经哭了起来。
小孩可能被他的严肃给吓着了,哭得很伤心。
肖梧有点手足无措,他四处寻找能逗小孩开心的东西,忽然他看到放在墙边的吉他。
“诶诶,别哭,我给你弹琴行吗?”肖梧抱起吉他,有些犯怵。小孩的注意力被吉他转移了,哭声戛然而止。
“你想听什么?”肖梧“和气”地问他。
小孩呆呆看着他,还不停抽噎着。
肖梧绞尽脑汁也没想起什么儿童金曲,他眼瞅着小孩又要开哭,只好扯开嗓子唱:
那天是你用一块儿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小孩不哭了,肖梧偷瞄着他,小孩破涕为笑,清鼻涕糊了一脸,拍着手咯咯笑起来。
肖梧把表情做得更夸张了,不时朝小孩挤眉弄眼。小孩笑得更欢了。
一曲终了,小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肖梧,这让他觉得很受用。
“大哥哥大哥哥!让我弹一弹!”小孩伸着短胳膊要摸吉他,肖梧大方地把琴给了他。小孩太小了,只能把吉他当琵琶弹,他一手拍着琴品,一手乱拨着弦,显出天真的笨拙。尽管声音嘈杂不堪不成曲调,他倒自得其乐。
肖梧被小孩的憨态逗得乐不可支,笑瘫在地毯上。
小孩的精力太旺盛了,像颗小太阳。吉他玩累了,他就要肖梧弹给他听,一会又揪着肖梧的小辫儿要看看它是不是真的,肖梧的头皮被他揪得发疼。玩厌了小辫,他指着CD架要肖梧给他放CD。
肖梧给他挑了张轻一点的乡村,过了会肖梧纳闷身后怎么没声儿了,回头一看,小孩趴在地上睡着了,鼻涕在脸上划出清亮的两道痕迹。
肖梧给小孩煮了份泡面,加了个蛋算是仁至义尽了。要知道,他可把面和蛋都给这小鬼,自己在喝汤汁和底层的沉积物呢。
小孩吃得香,吸溜几下就吃完了,他望着肖梧,过了好久才张口想说些什么。肖梧以为他想起了房租的事儿,赶紧想阻止他,但为时已晚。
“大哥哥,我以后还能来吗?”
什么?肖梧呛了口方便面,这小鬼还要来啊?来一次就把自己快折腾废了,但他仍面不改色地说:“行啊,没问题。”
小孩露出一个豁了门牙的笑容。
夜色深了,肖梧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回去。他抓着小孩的小手,把他送回家。
万家灯火初上,在黑夜里静静起伏。不时,肖梧经过别人家的窗外,半掩的窗户里传来笑声,或飘来一缕肉香让肖梧没填饱的肚子咕咕直叫。
“喂,小鬼,你家还有多远啊?”
埋在棉袄里的小孩奶声奶气地说:“再拐一条巷子就到啦。”
肖梧在巷子尽头拐向右边后,看见了张房东。
张房东站在她家门口,穿着睡裙,用拖鞋在打一个男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妈没钱还上老娘这来?你把老娘当什么了?打一炮就走?”
男人一边提裤子,一边畏首畏尾地躲着她的拖鞋,他强作愤怒,骂了几句“臭娘们”就赶紧跑了。当他跑过肖梧身边时,肖梧和他打了个照面,一张菜黄枯瘦的面孔一闪而过。
张房东叉着腰,看到肖梧和小孩,气不打一处来。她走过来扭着小孩的耳朵,大骂道:“李浩天你是野孩子吗??!!玩到这么晚还不回家?!”
肖梧连忙阻止道:“诶诶张房东,别打孩子,他待在我家玩的呢。”
张房东斜睨着他,一双凤眼白多于黑,显得格外瘆人。
“我说呢,原来粘你那儿不走了,也怪,小孩不懂事,瞎跟陌生人跑,”她白了肖梧一眼,话锋一转,“肖梧,你什么时候交房租啊?都拖了一个多月了,我们娘儿俩也要吃饭啊,你总不能让我天天接客过日子吧?”
肖梧语塞,刚一路走来打好的腹稿全卡在嗓口眼里吐不出来。他看着画着浓妆的张房东,心中苦涩,他像被缚于礁石之上的普罗米修斯一般,一只老鹰啄食着他胸口里的血肉。小孩忽然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扬起脖子说:“大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里玩啊?”
肖梧摸摸小孩的头:“很快,”他抬起头对房东说,“下周一,我会交房租的,下周一。”
房东说:“好,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下周一你不交房租,会有人来找你谈谈规矩。”说罢,她没再多看肖梧一眼,拉着小孩进了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六
? 六
天气更冷了,肖梧将自己完全缩在外套里,但这薄薄的风衣无法阻挡寒冷。他只好蹲下身子蜷在一起,希望能减少一些热量的逸散。
无数双鞋从他面前走过,却没停留一秒钟。肖梧看着那些鞋子,感到疲倦。
一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来,打量着他旁边的吉他:“怎么卖?”
“两千。”
那人啧了一声:“什么牌子这么贵?”
“马丁。”
“马丁都几万了,你这才两千?”那人狐疑地看着他,“是假货吧?”
肖梧真想回他一句“几万你买得起?”想想又忍住了,改口说:“你可以试试。”
那人也没要买的意思,瞅了几眼就走了。
这人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了,但他们都没要买的打算,这让肖梧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价格定太高了。但对于马丁的吉他来说,这价格绝对只赚不赔。这把琴刚入手的时候五千出头,在肖梧手里弹了三四年,肖梧爱护有加,到现在看着仍像把新琴。
肖梧一方面感到着急,一方面又感到高兴。他舍不得这把琴,这是多年来唯一能长久陪伴他的朋友,也是他信仰的力量源泉,至少到目前为止。
地铁站的人流渐渐稀少,肖梧被冻得手指和脸已经全无知觉。他在这里呆了四个小时,没卖出去琴,也没获得收入,只获得了四个小时的寒冷。
当他起身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一个年轻人。
两人的眼神交汇一下,复又错开。肖梧打算把琴装到琴盒里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过来了。
“你要卖琴?”
他声音清亮,一点儿没带着这冬天的寒冷。
“啊,对啊,你要看看吗?”肖梧把琴递给他,年轻人接过了。
肖梧很快发现这年轻人不会弹琴,他只是抱着吉他摩挲着琴弦和琴木,目光很奇怪。
“你要买吗?”
年轻人摇摇头,把琴递回给他:“不,我只是看看。”
肖梧只好失望地把琴装到琴盒里,他以为能在最后一秒时来运转。
但那年轻人一直站那儿没动,肖梧疑惑地看着他。年轻人穿着件厚实的羊角扣大衣,脖子上围条褐色羊毛围巾,鼻尖泛红。
“你……你为什么要卖琴?”
年轻人说这话时声音有点滞涩,肖梧吃惊地看着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拿不准怎么回答他。我欠房东的钱所以得卖琴?
年轻人又问:“你以后是不是不会再来这里了?”
肖梧更吃惊了,他看着年轻人的眼睛,忽然意识到那奇怪的目光是什么了。
那是一种悲伤。
天,为什么他会这么悲伤?肖梧震惊了,那悲伤溢于言表,如同一名凝视死者的僧侣,却又不是自上而下的悲悯。
肖梧小心翼翼地寻找措辞:“你……你认识我吗?”
年轻人靠在他旁边坐下,说:“每天上下班我都会经过这个地铁站,有时我会看到你弹琴,我很喜欢你的歌,但一直没和你打招呼,”他转过头,看着肖梧,眼神依然悲伤,“你要走了吗?你不会再来这里了吗?”
这是肖梧两年后再次听到有人对他说“我很喜欢你的歌”。自从他离开了乐队,靠卖唱勉强填饱肚子后,他的音乐再没获得过评价,这让他恍惚,恍惚中又有一丝欣喜。
他看着年轻人清亮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年轻人笑了,悲伤在笑意里消弭:“我们上个月在愚公门口见过。”
“噢!”肖梧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那个在livehouse门口吐得很惨的家伙。年轻人也想起这件事了,他尴尬地笑笑。
“我以前怎么没注意过你?”
“地铁站人那么多,你光顾着弹琴了,哪还能注意到我。”
“天……我……”肖梧词穷,“谢谢你喜欢啊。”
年轻人呼出一口白气:“所以你要离开这儿了吗?”
肖梧搔搔头:“我欠房东房租,打算把琴卖了补上,这边应该就不来了。”
“你把琴卖了,然后干什么呢?”
“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年轻人伸出手:“忘自我介绍了,我叫陈寂。”
肖梧回握:“肖梧。”
“你算是流浪歌手吗?”
肖梧苦笑:“算是吧,其实我打算过了这个冬天就离开这城市的。”
“你要去哪里?”
“应该是北边的城市,离这儿越远越好。”
“在那里你也能靠卖唱过日子吗?”
肖梧含含糊糊地说:“可能吧,我可以找找酒吧驻唱的工作。”
“你还会回来吗?”
“不,应该不会了。”
肖梧打了个颤,他能承受的寒冷已逼近阈值,他对陈寂说:“我得回去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可是你的琴还没有卖出去,你怎么交房租啊?”陈寂有点着急。
可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肖梧纳闷,这人显得跟自己很熟的样子,倒让自己生出几分警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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