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场已散 作者: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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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天时与人和皆失的结果就是,老赵家的租子交不上了。实际上不止是租子,赵家父子已经连维持生计都很困难了,但张府的人看不到这个,他们只看得到赵家已经一年多没交租了。
而张端弈要陈立福和他一起去收的,就是赵家的租子。
等张端弈与陈立福到了赵家门口已是乌金落山的时分,此时家家农事已歇,户户炊烟袅袅,而赵家却依旧没声没息地闭着户,陈立福去叫了几回门也无人应答。
“这赵家好大的排场,张大少爷您亲自来了也不赶着出来迎接,依小的看干脆直接踹门进去先给这里头的人来上一顿教训才好。”有小厮看这门半天不开,便走上前来跟张端弈提了个意见。
张端弈没采纳那小厮的想法,也不说话就拂了拂手,那小厮也只有悻悻地走到了后头去。
又等了一刻钟多,忙完了农事的小赵赵全终于回来。
小赵赵全拖着个对他而言还过于沉重的锄头,走两三步便要抹一把汗,明明身体已经累极了,想到家中还有需要人照顾的卧病在床的父亲,脚步也不敢慢下分毫。
那嘴唇干得起皮的黑瘦少年看见张端弈等人,还没来得及先去喝口水润润嗓子便先急急地跪倒在他们跟前,口里求告道:“老爷,大老爷,我求求您们开开恩再宽限我们几日吧,只要这季茶叶收了,我们一定会交上租子的。”
原来这些时日张府已早不知来过几批催租的了,现在赵全一看到一大群人上门,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只是他家里是实在挖不出东西来交了。前几天刚有一伙人冲到他家里翻箱倒柜一阵,没找出什么东西后又把他毒打了一顿,他本以为此番以后那催租的会先放过他们几日,便留下病重的父亲在家自己去忙农事,却不曾想不过两三天后,张府又来人了。
张端弈看着眼前涕泪横流的少年,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便先有人站出来,怒斥这少年人了。
原先提踹门的那馊主意的小厮指着赵全便骂:“你这小畜生哪来的肥胆,竟敢和大少爷讲条件,我告诉你这臭小子,你今个拿不出东西交租,大少爷打你一顿都是轻的,要是惹得大少爷不快,你和你那要死不死的老爹都得去见阎王!”
张端弈皱起眉头看向那小厮,出口轻斥“我让你这家伙说话了吗,下去!”
那小厮即刻没了狐假虎威的模样,身子抖了抖便急急地退到了别的小厮身后。
张端弈又看回那少年,好一会儿没言语,半晌,终于有了动作,却是拍了拍陈立福示意他上去说话。
陈立福上前道:“大少爷交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且先起来答话。”
那少年抽噎着站起。
陈立福看着眼前的少年,想起了那段没进张府前的最难熬的日子,不免在心底里生出几分对赵全的同情,与对自己后来交上好运的着张大少爷青眼的庆幸。
有了怜悯之心,陈立福说话的语气自然就比之前那小厮和缓的多。
“这租子,你们是不是一时半会儿真交不上来?”
赵全一听陈立福提租子的事便又害怕起来,身子打了个哆嗦又要跪下去讨饶,却被陈立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陈立福扶稳了赵全,看他没有要跪的意思了,才又道:“暂时交不上也没关系,依大少爷的意思,先缓你两天也可以——只是有个条件。”
赵全初听租子可暂缓时心下大喜当即舒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屈身谢恩就听见了这是有条件的,一颗心又给跟个水桶似的悬起来了,晃荡不停。他期期艾艾的问道:“不、不知大少爷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只要停了这契,把土地收回来由张家来管理就好了。”
陈立福这话说得轻松,赵全听了却登时白了脸,原本只是浮动不安的心现在直接沉了下去,连声响也听不见。
赵全二话不说又跪了下去,陈立福拦阻不及,想伸手将他拉起,却是没拽动。
赵全对着张端弈着急的大声求告:“大少爷我求您您开开恩吧,别收回我们家的地,租子我们会交的,明天我就交,只求您别收回地。您把地收回去,就等于断了我们家生路啊,我和我爹都得饿死啊。”说着,不要命似的狠狠地把头往地上磕,这片土地并不怎么平整,赵全又用力,只磕了两下,那额头便发红要见血。
陈立福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情况,犯了难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也看向了张端弈的方向。
张端弈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停,别磕了。”
赵全置若未闻,继续磕头哀求。
张端弈将加重了语气:“停下来!”
赵全被张端弈骤然变得严肃的态度吓到了,停了动作,只跪在那抬头看着张端弈。
“你交不上租子的。”张端弈用陈述的口吻平静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不、不、不,小的交的上的,明天、明天就交!”赵全因情绪激动,舌头与牙齿打起架来,说话磕磕绊绊。
张端弈并没有理会赵全说了什么,直接接着之前的话说了下去:“你交不上租子,所以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停了这契。停了这契你会饿死,所以你就可以一边不交租一边死抱着这块地不松手吗?哪有这么美的事情。又何况,你说你怕被饿死,那你就不怕被以后来催租的人打死吗?可不是每次来催租的人都像这次这样只在口头上讨,我看你身上有几块淤青,应该是之前就被打过了的吧,怎么,还没被打怕吗?”
赵全无话可答,只有瑟瑟发抖着,时不时地吐出几个“我”、“他”、“地”之类不成句的不明意义的音节,到最后,许是明白这回张家是铁了心要把地拿回去而不是借故威胁,他呜咽几声,失了气力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下哭,不同于最开始示弱的哭,而是找不到分毫出路的那种陷入绝望之中的哀嚎。
张端弈看也不看,转身就走。
陈立福有些看不过去,在离去前打着要去放水的旗号偷偷去了赵家一趟,把自己身上带着的银钱拿了部分出来交给赵全,钱不多,也就能让赵全和老赵一起吃个一两顿饱的,连好的都吃不上,但就是这点钱也够赵全对陈立福千恩万谢的了。
走之前,陈立福站在门口跟赵全说:“你要是真过不下去了,就去城里试着混混吧,那点钱应该够你到城里的,城里好多地方招工的,总可以找到事做的。”
赵全犹犹豫豫的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老爹,没吱声。
人家这有牵绊放不下,陈立福也没什么好劝的了,看着大少爷那边也该等急了,也就挥别了赵全,跑着去张端弈那儿了。
赵全转过身,看了木板床上病弱的老赵许久,握紧拳头又放松好几回,做了决定,他从角落里翻出最后剩下的一点米,又掺了几片从别家好心的人那讨来的蔫黄的菜叶,煮了碗粥。
粥好了,他盛到碗里没忍住自己先喝了两口,后便强忍着腹中的饥饿感,推醒昏睡的老赵,把粥递给他,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喝完,看着他又昏昏沉沉的睡去,然后,他便就着月光无声无息的包裹起自己的衣物来。?
☆、拾
? “你可知我为何没有对那赵家人仁慈以待?”张端弈坐在马车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面上显出几分疲态。
陈立福静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慢慢的把头从左边摇过来,从右边摇过去,“小的不明白。”
张端弈睁眼看着陈立福,陈立福低着头看车底。
又是半盏茶时间过去,张端弈喟叹一声,半阖起墨眸,语调沉稳:“你看起来有点失望。”
陈立福抿了抿唇,他明白张端弈不喜人装模作样便没有否认。
他确实失望,他确实对张端弈有点失望。在张府里,张端弈教他习字读书又不苛待他,又不似那些传闻中的公子哥随意迁怒下人,他便觉得眼前这人宽和仁善,是个好人。可今天的张端弈终止租契时的言行,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心怀仁念的人。
陈立福觉得好像有件什么珍贵非常的东西,被骨碌骨碌滚动在山路上的木车轮轻而易举的碾碎了,然而被碾碎的那样东西又成了上好的养料,迅速地滋养了什么,使其得以冲破坚硬的土层,在倒春寒中缓缓抽芽生长。
马车上的窗帘布随着马车颠簸而摆动不止,车帘布外的蓝天白云隐隐约约的出现,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树枝上有几抹新绿,好一个初春佳景,只可惜寒冬余威未尽,吹进来的风仍凛冽刺骨。
张端弈被冷风吹了几下,微皱了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看见他面色有变的陈立福就已经先一步动手扎好固定住了帘子,张端弈微张的唇停了停,便闭上了。
之后便是一路无话。
等到了张府马车已行了一个时辰,张端弈平时出行马车坐的多便没什么反应,却苦了陈立福这个头两回搭马车的,第一趟去时还好,头一回乘马车新鲜,左看看右瞧瞧时间过得也快,下车时只觉得有几分不适但还没什么大反应,回来时却是托着疲惫的身子跟着马车颠着绕山路而下,这个中滋味,自是不好受的。
陈立福看车停了,心想着自己终于熬到头了,掀了车帘等张端弈顺顺利利的下去了,才抬脚往车下踏。
谁料那一踏下去腿软没有踩稳,中心没控制住,脸朝地直直往地下倒去。只是身子前倾一半便被止住了,原是张端弈下完了车回身看见陈立福要摔,赶紧伸出手来扶他两臂。
“多谢大少爷。”陈立福脑中昏沉,却仍没忘记说谢。
张端弈看着陈立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问道:“怎么,坐不惯车?”
陈立福觉得胃中的东西不断往上涌,不敢开口答话,怕一张开嘴胃袋里就有东西要呕出来。
张端弈轻叹口气,“本来还想和你说点那块地的事,现在既然你身子不舒服就先去歇着吧,明天再说也不迟。”
陈立福胡乱点了点头赶紧回了住处,他脚步匆匆生怕自己当着张端弈的面便吐出来。
后来的陈立福忆起这日,吐的七昏八素甚至溅脏衣角着些事已记得没那么分明,只觉得张端弈来扶他的那手传来的那份暖意仿佛深入至骨。
次日天方破晓,陈立福便早早起来去了张端弈的书房,他本是该在张端弈到书房前便先将屋子里里外外大致的收拾一遍,但他今天却没有顺利完成本职任务。
原因无他,他今天刚到书房前还没来得及推门,就看见边上的玻璃窗模糊着透出一豆灯火。
张大少爷是没有大清早就来书房的习惯的,但屋内点着灯就说明里头有人,不然就算有粗心者离屋忘了熄灯,巡夜的下人也是会帮忙把灯灭了的了,总不会让灯中的煤油白白的烧。
陈立福轻按着门的手停了停,转了个个,改为敲击。
“进来。”
听见那熟悉的清朗声线陈立福便放下心来,轻轻地推开门走进,门内张端弈正挺直着腰背借着煤油灯的光看手上的装线册子,陈立福走到离张端弈近些的距离,弯腰告了礼:“大少爷。”
张端弈看来人是陈立福便合了手中书册,坐在椅上微微向陈立福前倾了些身子,关切道:“昨天你人不舒服,所以我今天特意提早过来现在这等着你。要是你还没能缓过来了话不用勉强的,你今天的活我让别人替了就是。”
陈立福复屈腰,道:“多谢大少爷关心,托您的福,小的已经大好了。”
张端弈微微一笑,“好了就好。以及,你先别急着开始干活,我些话要问你。”
陈立福端正了表情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张端弈后靠回椅背,轻揉了揉额角,“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吧,就从我为什么那么对赵家开始。”
陈立福怔了怔,昨个在车上张端弈后来的一言不发,让他侥幸地认为这事可以就这么揭过去,那个疙瘩可以就这么悄悄的被藏在角落里,在无人提起中逐渐被尘埃掩盖。但显然张端弈并不想这么处理,他用了最直白的语言将这个疙瘩暴露在阳光下,又用力地一刀劈开疙瘩逼|迫陈立福直视这个矛盾的根源。
正如张端弈接下去说的这句话,“有些东西,不说明白,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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