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 作者:江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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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宝生低头翻出一个薄薄的本子,像捧着多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交到姜若云手里。然后他扬起头看他,眼睛里发着亮,映出他英俊挺拔的身姿——极亲切,又极遥远的——像水墨画里的一个人,朦朦胧胧的立着个影子,使你确信他在那,可你真要看清他,却又不知该寻到什么地方去。
姜若云一页页地看。顾宝生的字迹浓重工整,一笔落下去能往后印好多页,但笔法又很稚嫩,一看就不是经常写字的人。譬如他在扉页上写他自己的名字。一个“雇”再加一个“頁”,硬生生的凑在一块,才拼成一个顾字。姜若云合上本子,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学的很扎实,不过进度上有些慢了。一学期的课,你倒学了大半年。”顾宝生道:“有时候晚上赶工,再过来就要错过时间。一礼拜总有两三天不能来的。”姜若云微微一笑,对他道:“我空闲的时候,倒可以给你补习。”顾宝生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起初是很兴奋的:“真的么!”随后他又想到,要占用别人时间也许太不容易,便摇头道:“还是别麻烦了,我一个人也是能够学起来的,姜先生你不是也要上课么?”姜若云道:“别人还另说,我们楼上楼下的,哪有什么麻烦?要么你下来,要么我上去,花不了多少时间。”顾宝生笑了笑,用力点头道:“那好!谢谢你,姜先生。”
两人聊了十来分钟,听见外头渐渐热闹起来。顾宝生因为要交功课,提前到班上去了。姜若云直到上课铃响才走出办公室。经过初等班门口的时候,他特意向里张望了一下,果然见到顾宝生坐在第二排靠近窗边的位子上。他正好也看到他,于是隔着攒动的人头冲他笑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去,聚精会神的,像是盯着书本上的一个不认得的字。
晚上下了学,姜若云故意在门口等顾宝生。远远看到他来了,他挥着手喊道:“嗳!这里!”顾宝生小步跑了过来,微笑道:“姜先生,你也下课了。”姜若云问他:“可还有事?”顾宝生摇摇头。姜若云又道:“那一同回去罢?一个人走夜路也怪无聊的。”顾宝生一怔,立刻点头说:“好。”
他们绕开大路,专门捡僻静冷清的小路走。秋天的晚上,冷的空气裹挟着霜露蹒跚的来了,把一切都染成了雾色,仿佛努力要从周遭挤出水来。远处的街灯罩在一片氤氲湿气里,昏黄的灯火变成一颗绒球,散发着圆润却黯淡的光,但还足够照亮两个年轻人归家的路。两人肩并肩地走,任路灯把影子拉的老长。偶尔一个人因为点什么事要停下来,另一个就会回头等他,直到他又急匆匆的追上来。影子远比主人坦率的多,像是喁喁的说着私密的话,习惯于正大光明的亲近——重叠了,分开了,又重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调一下字数。
☆、二(2)
有时候,顾宝生晚上加班,反倒比姜若云回来的早。他在房间里用肥皂仔细的洗手擦脸,意图去掉身上的药味。他又用暖瓶下楼去接热水,站在厨房间等那只大的铁皮水壶烧开。徐太太哼着小调从后门走进来,见了顾宝生,满脸的堆下笑来,道:“哟,宝生,烧水呐?”顾宝生脸上一红,嗯了一声,闪身退到厨房里。徐太太跟着踩进来,又道:“你吃过饭了么?”顾宝生退无可退,皱着眉微笑道:“在厂里吃过了。”徐太太又问了他两句话,他唯唯诺诺也都答了。他不敢得罪徐太太,只好偷偷瞄那只水壶,心里催促它快点烧开。
正说话间,大门推开了,却是徐先生回来了。这徐先生四十来岁年纪,生的人高马大,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武夫”两个字。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于是戴上圆片眼镜,试图掩盖住一点江湖豪杰的气质。徐先生看了一眼徐太太,又看一眼顾宝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徐太太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大衣,不满地道:“又是一身酒气!……哎哟!不对!……怎么有香水味!……徐光卿!你要死了你!老实交代,上哪鬼混去了!啊?”她不顾还有旁人在场,陡然暴起揪住徐先生的耳朵,口中骂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都敢背着我花天酒地了!想当初追求我的时候,甜言蜜语说尽了!现在倒好……”
灶台上的水开了,顾宝生急忙灌满了暖瓶,匆匆忙忙地逃上楼去。身后还能听见徐太太魔音穿耳,在狭小的楼道里撞来撞去。顾宝生扭亮台灯,坐在书桌边摊开课本,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他的房间收拾的极简单,因为实在也没有什么行李。他离家已经四年,漂泊的只剩随身的一只小皮箱。他觉得那箱子很像是一颗种子,随便往哪一扔就能长出一个家来。但是在昨天,姜若云送了他一支他从没见过的睡莲——是盛在一个豁了口的瓷碗里的。他说这叫碗莲,昔日有苏州才子沈复,于穷极之中,便是从这样一叶莲花中玩赏出一座风雅园林。他不懂这些,只知道它是很美的,巴掌大的叶,酒杯大的花,小而秀,反倒显得稚嫩娇贵,临月扶风,一步一摇,实在是精致可爱。他想着,这回要是他走了,一定要带走这一盆花,在皮箱中为它留一个位置。
他一手托着腮,一手拿起铅笔,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它轻轻晃动,让笔尖一顿一顿的点在纸上。他忽然醒悟到这是姜若云惯有的一个姿势。他几次从他虚掩的房门的缝隙中,看到他坐在桌边,一边看书一边这样摇晃着铅笔……顾宝生望着手里的铅笔,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最后他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把头埋进臂弯里。
过了九点钟,楼下有人进门,这次是姜若云回来了。顾宝生走到楼梯口,含笑问候道:“姜先生,晚上好啊。”姜若云摸了摸微微发红的鼻尖,微笑着说:“你也好!等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过去。”顾宝生忙道:“我不急的,你尽管收拾!”姜若云一笑进屋,过了五分钟,他拿着书本和钢笔走出来,看到顾宝生还站在楼梯上,笑道:“你一直等着我么?”顾宝生红着脸,暗自思忖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干脆扭头回房间里去了。楼梯上一阵噔噔的脚步声,顾宝生听在耳朵里,一颗心也跟着噔噔的跳起来。他发了一会愣,姜若云已经进了屋,随手关上房门,对他道:“今天有个学生问我功课,耽搁了一会,对不住。”顾宝生搬来一张板凳,坐在他身侧,低声道说:“这有什么要紧了,本来也是我占你的时间。”姜若云拿起书本,淡淡看他一眼,笑道:“……那怎么能一样?”顾宝生心头猛地一跳,不由得恍惚起来。姜若云捡出他写错的几个字,道:“喏,这些都是错了,要罚的,每个字罚十遍。”顾宝生接过本子,乖乖的在纸上抄写。
趁着顾宝生订正错字的功夫,姜若云四下打量起这个他曾经住惯的房间。一张床带一张书桌,一个脸盆架子上挂着一条白毛巾,一双洗好的袜子晾在床栏杆上,一对布鞋塞在床底下,露出一点点灰黑的鞋面……顾宝生的痕迹到这儿就算完了,连暖水瓶和瓷杯都是从厨房借来的。唯有放在窗沿上的一盆碗莲,枝繁叶茂的,堆出一些微弱的生活气息。他忽然问他:“你说你住在乡下,那家里可还有人么?”顾宝生写字的手顿了一顿,含含糊糊地道:“……还有的。”姜若云又问:“父母兄弟都在?”顾宝生道:“嗯,他们……他们都是旧式的人,不愿意到大城市里来。”姜若云道:“你一个人在上海,他们可放心么?”顾宝生苦笑道:“不放心也不行了,我不想老呆在乡下,上海生活虽然辛苦些,但我一个人找点工做,总能养活自己。”姜若云听了,很感慨地道:“你倒想得开。”顾宝生微微一笑,又道:“起初也是不习惯,我刚到上海,什么也不懂,闹了好多笑话呢!后来才慢慢好了。”姜若云听他说的轻巧,背地里却不知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他一时情动,握住了顾宝生的手,叹道:“我若能早一些认识你,该有多好!”顾宝生吓了一跳,连笑容也僵在脸上了。但温暖的触感震动了他,他并没有挣脱他的手,因为心里到底是欢喜的。姜若云也许只是同情他,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毕竟是第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
顾宝生得了姜若云指点,果然进步神速,到这一年冬天的时候,他已经顺利升入高等班学习了。姜若云对他要求更严,不光要认字,还要学写书法。他也借这机会,送了顾宝生一支钢笔。顾宝生从学校里捡了些废纸,订成一个本子,闲下来的时候就拿出来涂涂写写。
有一次他正伏案练习,姜若云走进来,他急忙扑在桌上,用身子挡住了纸上的字。姜若云笑着问他:“你在写什么?”顾宝生摇摇头。姜若云伸手去拉他,又将那本子抢在手里举得老高。顾宝生个头矮,怎样也够不到,抓着姜若云的衣领,急道:“哎呀,还我!”姜若云道:“怎么,还不能给我看吗?”顾宝生低声道:“……旁人可以,就你不行!”姜若云一怔,把眼睛凑到稿纸上去看——满篇的字,密密麻麻,却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顾宝生耳朵根发热,松开手退了几步,扶着桌沿,似笑非笑地道:“谁让我名字那么难写,只好拿你的来练了。”姜若云沉吟着,手指细细抚过纸上的字,又抬起眼看他,轻声笑道:“我瞧着写的还不够好。”顾宝生嗔道:“我就只能到这程度了,姜字是怎样都不好写的。”姜若云道:“你来,我教你。”顾宝生依言在书桌边坐下了,提起笔又些了一个,歪着头道:“嗳,还是不好。”姜若云站在他身后,这时凑过来,用手握住他拿笔的手,引着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姜。顾宝生道:“你这名字可讨巧呢,三两下就写完了!”姜若云一笑,慢慢地又写下顾宝生三个字,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名字才好呢,生来就是宝贝。”顾宝生脸红的厉害,几乎要把头低到纸上去。姜若云呓语似的又道:“这儿也有个人宝贝着你呢,你又知不知道?”顾宝生心中一阵乱跳,几乎忘了要怎么呼吸。他侧过脸,直看到他眼里去。他的眼里有个自己,起初是小小的,然后一点点变大了,最后撑满了他的眼眶——他们接吻了。也许彼此都是第一次的缘故,所以只是嘴唇之间的轻轻碰触,既青涩又稚气,可爱得叫人心酸。但他们争先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对方,这样还嫌不够,因为心里还是热烈的,于是恨不得连心也一起拎出去、融化掉,最好再揉成一个……
姜若云道:“宝生,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里么?”顾宝生摇头。姜若云用手臂紧紧箍住了他,笑道:“你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喏,就在这里。”他低头吻在他的脸颊上,又情不自禁的贴上他的唇。他发觉自己无师自通,懂得撬开他的牙齿,探进他的嘴里去。顾宝生则完全软化成一团温暖的棉絮,任由他抱着亲着。
房间里的桌椅板凳都是徐太太置的便宜货,通常动一动它都要吱呀吱呀的响。那张椅子年久失修,断然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这时候啪地一下,断掉了一支腿。两人来不及叫唤,一起摔在地上。姜若云手脚麻利地爬起来,伸手去拉顾宝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大笑起来。姜若云扶起那只剩三条腿的椅子,摇着头道:“这东西——断的可真不是时候!”顾宝生脸上红扑扑的,笑道:“也不知该怪谁!一会徐太太问起,你自去跟她解释!”
果真到了第二天,徐太太提着那张椅子来找姜若云,劈头就问:“姜先生!宝生那孩子说你把楼上的凳子给坐坏了?真有这事么?”姜若云竭力忍住笑,点头道:“是,真不好意思!这凳子早在我那会儿就不太结实了,好几次想跟你说的,结果一忙就忙忘了!”徐太太狐疑道:“真是活见鬼了!我看你也不像身子那么沉的人啊?”姜若云又赔了几句好话,徐太太才勉强原宥了他,隔天找来弄堂口的王木匠,给那条腿上打了两个铁钉,又给送到顾宝生房里去了。从此姜若云到楼上去找顾宝生,只敢坐床,说什么也不敢再坐那张椅子了。
☆、二(3)
这一天是礼拜六,晚上没有课。姜若云早早出门去了,说是有要事要办。顾宝生恰逢第二天轮休,吃过晚饭后便搬出衣裳来洗。他自己衣服不多,很快洗完了,想了想又溜进姜若云房间里,将他换下的几件衬衫也一起洗掉。等他把衣服一件件都晾到晒台上,正好看见姜若云急匆匆地从弄堂口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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