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生 作者:江南十四
Tags: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民国旧影
老天这时展现了他顽劣促狭的一面。苏纯担着两个人的重量,笨拙的跌在下面,夏正新紧接着栽倒在他身上。秒针也许没来得及闪动,一个温热的嘴就重重贴上了他的面颊,牙齿砸在他颧骨上,疼得他“嘶”地喊了一声。这突发的意外将苏纯和夏正新都震慑住了,两人维持了拥抱的姿势,可笑地僵持着。
夏正新最先回过神,红着脸爬起来,伸手使劲的擦了擦嘴,啐了一口,小声说了句:“真恶心!”说完一溜烟地跑了,仿佛多呆一秒都要危及生命似的。苏纯呆了一会,才想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破,但肯定淤了血。火辣辣的,疼得厉害。
他拾起书包,垂头丧气的回家。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要如何向方孝同解释他脸上的牙印。一想到这是夏正新咬的,他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衣服里爬进了一只跳蚤,而他不能将它捉出来,只好一天天的忍着。他原以为只有在老家,才会有琐屑的永无止境的烦恼,没想到来了上海也是一样。但上海有方孝同,光这一点,究竟比老家可爱得多了。
☆、三
三
到了春天的时候,苏纯已经开始骑车上学了。每天早晨,方孝同都跟他一起吃早饭,看着他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服,扶正帽子,别上校徽。等到他要走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同他挥手告别。他时常陷入一种恍惚,仿佛自己是多养了一个儿子。可他毕竟不是……要是反倒好了!省去他无穷尽的烦恼。
最近他经常做着奇怪的梦。梦的开始是他和他的妻子依偎坐在床边,他握着她的手,轻吻她的面颊……然后不知怎的,妻子不见了,他怀里的人变成了苏纯。更要命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是异常,反而将他推到在床上,不知廉耻的解开他的衣衫。梦里的苏纯比平时还要乖巧可爱,弯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含情脉脉的看他……每到这时,他就强迫自己醒过来,大脑被理智占领了,身体却仍然眷着恋梦中的温软,这让他觉得尤为可耻。
苏纯在学校的事似乎是圆满解决了。为了这事,他后来又专门去了一趟夏家。夏七爷没在,他见到了七奶奶。她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然而眉眼生的太过刻薄,那美丽也是落了下乘的。他说明来意,又陪着七奶奶聊了一会天,她微笑着答应他:“方先生别见外,等他回来,我说说他!”。夏正新回到家,七奶奶便叫他过去,不等他开口辩解,她就甩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骂道:“没用的东西,只会惹是生非!”夏正新委屈的捂住了腮帮子,要哭又不敢哭的咬着嘴唇。方孝同觉得他可怜,反过来劝慰。七奶奶还不满意,非逼着夏正新发誓不再找苏纯的麻烦,又对方孝同道:“方先生,我这个儿子从小没什么朋友,希望苏少爷不要见怪,继续同他交往。他除了脾气坏点,到底是个好孩子。”方孝同忙道:“您太客气了,少年人的龃龉原本也算不得什么,过两天就忘的。今后也请令公子多多包涵。”七奶奶点头说好,又亲自送出来。他道了谢,并再三恳请她留步。临别时他看到夏正新脸上肿起的指印,联想到前两天苏纯的遭遇,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
这事没过去多久,又发生了新的情况。苏纯的英文课业居然没有及格。方孝同问起他的时候,他还掩耳盗铃的把成绩单藏在身后。方孝同得知他在老家的学堂里只学过一年英文,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便有意给他请一个家庭教师。但苏纯坚决不同意,并保证一定努力用功。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方孝同答应给他三个月的宽限期。从此苏纯开始废寝忘食的学习英文,偶尔也会拿课本上的题目问他。
方孝同的英文是在工厂里跟马来人学的,水平虽然不差,但也学来一嘴的马来口音,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绝对不说。但有时候他听苏纯发音错的离谱,又看见他在英文课本上用汉字做标记,他就忍不住的要纠正他。
比如他听苏纯把“This”说成“地寺”,便告诉他不对,但真正对的发音,他自己偏又念不出来,只好一遍遍的说要把舌头夹在两排牙齿之间,要震动声带。苏纯试了试咬着舌头发音,总是不伦不类,不是像“日”就是像“斯”,他苦恼地问他:“洋人也真奇怪,咬着舌头怎么能说话呢?”方孝同道:“不是要你真的咬住,是用牙齿平平夹住,气从里面出来,要舌头有一点点麻。”苏纯对着镜子面前看了半天,自认为颇有成就的又来找方孝同。“你瞧是不是这样?”他朝他抬起头,嫣红小巧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来,抵在两颗米白的门牙下边。方孝同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答道:“差不多罢……”苏纯又是“嘶嘶”两声,像个哑了音的鸣笛水壶。方孝同道:“要像说话一样,声带得震动……在这儿。”
他伸手,摸上苏纯的脖子,感觉像捧着一件光滑易碎的工艺品。纤细又精美。他感到他的心脏在轻快的跳,带有一种年轻的温热。他的手指抚过他尚未完全凸起的喉结。那上面大概是有强力胶水,把他的手粘住了,怎样都抽不开。他听见两种不同的心跳,最初是一下一下的此起彼伏,渐渐的它们都加快了速度,终于跳成同一个节奏。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苏纯也是这样专注又迷离的看着他。他触电似的收回了手,生硬地转过身,对他道:“也不用急在一时……慢慢来,总有念对的时候。”苏纯不大相信,但还是答应了一声,回头又去照镜子了。
有一回要月考,苏纯一吃完饭就闷在房间里看书。佣人端着水果,进去又出来,摇着头向方孝同汇报:“还在看呢,没个完似的。”他微微一笑,既欣慰又无奈的点了点头,仿佛一个忧心重重的家长。等他处理好商行的文件,再次路过苏纯房间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了。他发觉里面还亮着灯光,于是轻轻敲在门上,问道:“还没睡吗?”里头没人回话。他推开房间门,看到苏纯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面前还摆着一个吃到一半的苹果。他按他的肩,喊了一声苏纯。他没有回答,仍旧纹丝不动的趴着。方孝同无奈,只好亲力亲为,将他抱回床上。他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只管给他盖好被子就离开。
从书桌到床铺,短短的距离他走的精疲力尽。他又在心里说,就在他身边呆一小会……但一会又一会的,他在床边坐了一个钟头。就在他决心斩断念想回房去的时候,床上的苏纯忽然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喊了声:“姐夫……”他的动作陡然僵住了,心思乱成一摊没头没尾的线。他察觉到身体里有两个人在奋力厮杀。理智说他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不是真的对你存了什么念想,你赖在这里不走也是没有意义的! 感情却说他连做梦也能想到我么,为什么我不能留下来陪他呢?也许他心里有我呢!理智又说,他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大老远的来投奔你,怎么能做这趁人之危的事呢!感情争辩道,反正他也无家可归了,倒不如留在这里,我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最终感情战胜了理智。他将这归结为一种本能,虽然不那么光明正大,但他有理由无法抗拒。他扳过苏纯的身子,凝望他熟睡的脸,低头吻他的嘴。这一幕他想过太多次,但一直存着假的印象,以至于这时的真也像是假了。他知道他睡的沉,所以尽可以放肆一些。他撬开了他的牙,吮吸着他的舌尖,不断向里探索。他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至少在这一刻,他认为他是属于他的。
苏纯醒来的时候,方孝同已经帮他收好了书本。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问道:“我……睡着了吗?”方孝同看着他泛红的嘴唇,心虚地说道:“已经不早了,该睡觉了,明天再复习也不迟。”苏纯跳下床,又将课本翻出来,还不许方孝同看。“还有两天就要考了,多少再看一点。”方孝同见他这样用功,也找不出理由制止,只好由他去。离开苏纯的房间,他才发现自己脸上一直是烫的。他觉着他又要失眠了。
到将近学期末的时候,苏纯突然忙碌起来。有一回方孝同坐轿车从商行回来,在路口看到两个穿中山装的少年推着自行车交谈。一个是苏纯,另一个却是夏七爷家的正新。两人先是平心静气的讲话,讲着讲着似乎起了争执。苏纯一脸不情愿地皱起眉,眼见推车要走。夏正新用手扶在苏纯的车龙头上,也不说话,只是不让他走。他听见苏纯大声说:“我不!……怎样也不!……你去找别人!”夏正新近乎恳求地对他说:“班上一共也没多少人……都问过了……也就你能……权当帮我个忙……”
车子从他们身边开过了,微风吹着木叶沙沙的响。他们的话也都吹散在风里了,只言片语的,不像真实的话。车的后视镜是个窄窄的方框,擅自圈住两个少年的影子,又舀了些蓝天白云,挂在那儿简直像一幅画。方孝同看了一会,偏开了头,他忽然的就觉得自己老了。
苏纯回到家,对方孝同说:“姐夫,以后我要晚些回来了,你别等我吃饭了。”方孝同问他为什么,他答道:“学校里要排英文话剧,每天一个小时。”他又问他是什么话剧,他不大乐意地道:“罗密欧与朱丽叶。”方孝同又道:“你预备演什么角色?”苏纯唉声叹气老半天,才终于支吾道:“朱丽叶……”方孝同笑道:“哦!那也挺好。”苏纯嘟着嘴道:“好什么!夏正新每天都来找我,快给他烦死了!今天还说非我不可,理由是他们借来的洋裙太小,全班只有我穿得下!你说气人不气人!”方孝同忍着笑,用报纸遮住了脸,但晚了半步,被苏纯发现了。他愤怒地扑来,一把抢走了报纸,恨恨地道:“连你也笑话我!”方孝同竭力端正了表情,嘴里说着不,却总有一些笑意关不住的要跑出来。苏纯见他毫无诚意,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上楼去了。过了一会,他又从转角探了头出来,迟疑道:“姐夫,你能陪我练习吗?”方孝同说好,他才露出一点儿笑容,噔噔噔地消失在楼梯间。
快公演的时候,苏纯每晚都拿着剧本备,逼方孝同配合他排练。他最忧心的是最后一幕,因为太不好意,所以在学校排的次数极少。方孝同问他:“我要做什么?”苏纯道:“你只管躺着就好。”他拍了拍沙发,让方孝同坐下了,笑道:“你是罗密欧,这会儿已经死了,得躺在这里。”方孝同一笑答应,闭上了眼睛,两手交叉着搁在腿上。苏纯坐在他身边,一本正经的念起剧本:“……Where is my Romeo?”方孝同边听边想着:“他的发音已然不错了。”苏纯翻过一页,低声笑着说:“劳伦斯的台词暂且略过。”方孝同又想:“难得他这样认真,不知到了演出的时候,能不能邀请外人观看?……不知那件裙子是个什么模样?”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再去听台词的时候,已经跳过了一大段。当苏纯念道“……I will kiss your lipe.”的时候,他又开始茫然的思考:“……总不能真的这样演罢?”
他察觉到苏纯的气息在向他靠近,在他迟疑着应不应该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样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他做梦也没想到苏纯会主动吻他——在他的梦里,原是他吻着他。他的理智再度罢了工,不能去想也不愿去想。他任由少年湿润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脸上,又从他的脸上沉到他的心里。现在他的喜悦和害怕一样的多了。
他睁开眼,看到苏纯跨坐在他的腿上,红着脸看他。他用力搂他的腰,故意要让他摔在他的身上。他嗅着他发端幽淡的清香,心神恍惚地问道:“为什么?”苏纯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他把头贴在他的胸口,轻轻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这么想。”他又摸索着他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的心口,笑着说:“它跳的好厉害。”
他这样坦率,他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将他轻轻抱着。他一时觉得他很近,一时又觉得他很远。他总以为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在工厂里做工,忙着养家糊口的时候,世上还没有他这个人——他比他大了整十八岁。每每想到横亘他们中间的漫长的岁月,他就不寒而栗。他的人生已经定了型,一眼看得到尽头,而他还有无限的可能性。他凭什么早早的拴住他?虽然他现在还在壮年,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那时他还年轻,他却已经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力争下一篇结束!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