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罪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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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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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早,陆鹰儿家中就开始了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一天。
前几日被陆鹰儿夫妇从外地领来的那些个男子,如今全被叫到了后院里排成一行。
这段日子,朱珠儿并不在饮食上亏待这些人,偶尔还有几顿肉吃。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像当初刚来时那么疲惫瘦弱,可惜眼神却依旧是木讷的,如同死水一滩。
陆鹰儿穿上一身莨纱缝制的黑色衣衫,头上包着黑巾。又叫瓦儿和佐兰两人手捧物什,一左一右的站立,俨然两个护法童子。
至于朱珠儿和叶月珊,则各自留在屋子里,严禁出入。
只听陆鹰儿清了清嗓子,朝着眼前的男人们大声喊出了几句话。
“诸位兄弟,都是老实人家出生。吃得是黄土里长出来的米,承得都是父精母血的养育之恩。这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是眼下,诸位却将要行净身的大仪式。断了欲情孽根,也就断了香火、断了家缘。从今往后,你之身非己身,也不再属于家族父母。你就成了皇上的人,这辈子要以宗室为天。你们之中,若是有人不服,还想回家尽孝,现在还可以自行离开。只不过,从此往后,一切死生听凭自主,再与我刀儿匠没有半点瓜葛!”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陆鹰儿停下来喘气。又用比刀刃还要雪亮的目光,环视着周遭所有人。
没有人出列,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动。
陆鹰儿似乎满意,于是点了点头继续喊道。
“本朝的天子,素来就以仁爱治国。因此这净身的仪式,也与前朝有所不同。但凡净身之人,无需割势,只需剔除双丸。可是,这切肤之痛,依旧能叫人肝胆俱裂!更不用说那些体质稍弱、久病缠身的人,立时死去的也不在少数。你们若是害怕,此刻依旧可以离开!”
这一次,叶佐兰看见有两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微微变了脸色。可还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出。
倒也是,能够跟着陆鹰儿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诏京挨这一刀的,十成十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根本就没有什么后路可退。
一旁,陆鹰儿又开始大声喊话。
“净身之后,始为中人。在宫为奴,听凭差遣。虽得温饱,不复自由。生前孤独寂寞,死后亦不得归葬故园。你们若是害怕,赶紧速速离开!”
列成一队的男子们已经全部低下了头。安静中隐约可以听见啜泣的声音。可是一如既往的,并没有人退缩。
“愣着干什么?!快点发啊!”
叶佐兰忽然被陆鹰儿点到名字,吓得打了个寒噤,这才将手上抱着的净身文书分发到那些人的手上。
文书是内侍省拟定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与净身有关的琐碎细节,本意是告知仪式的危险,以及净身之后数日的休息养护。
然而前来净身的这些人,全都大字不识,也只是拿过来随便翻两翻,就在上头按下了手印。
叶佐兰再将按了手印的文书重新收回来,交到陆鹰儿手上。陆鹰儿核查完毕,满意地抬起手来指着东面。
“那就拜祖师爷去罢。”
众人鱼贯进了东边小院。入得门来,正是当日叶佐兰曾经见过的堂屋。
此刻,堂屋前面已经站着包括柳儿在内的三名已经净身完毕之人。
柳儿他们是上一批进入东院接受净身的。那批人的运气不错,二十人里活了十三个,其中十人应召入宫;余下三人就养在东院,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已净身的和未净身的打了照面,都面面相觑没有什么言语,就连在一旁观察的叶佐兰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僵滞。
还是陆鹰儿道:“入了宫,大家都是同僚。有什么想说想问,要打招呼的,赶紧吧。”
众人还是好一阵沉默,不知是哪个愣头青傻傻地问道:“那个……要疼多久?”
三个已经净了身的,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柳儿红着脸回答道:“养得好,一二十天。养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好了好了。”陆鹰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拜祖师爷去罢。”
刀子手的祖师爷是华佗,而东院里头供奉着的却是宦官的祖师爷,司马迁。
叶佐兰却是有点不明白了,司马迁毕竟不是宦官,也不是自愿净身。怎么就成了这一行的祖师爷?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古而今,又有哪个自愿净身的宦官,能够比得过这位的声名远播?
真是不情不愿的行当,找了个不情不愿的祖宗。
他心里正感叹,只见陆鹰儿已经让几个新入行的在神龛前头跪倒,拜了几拜,又转过去看供奉在神龛周围,东西二壁上的牌位和贡品。
牌位都是长生牌位,上头写着历朝历代,宫中诸位秋公、太监的名讳。陆鹰儿指着这些牌位娓娓道来——这位是发明了造纸的;这位曾经官居宰相;那位骁勇善战,更胜武将;还有那边那位,靖难有功,被封作异姓王……
再看供奉在这些长生牌位前面的贡品,却不是什么容易糟烂的吃食点心。
只见錾金的银盘里盛着枣红的玛瑙,樱粉的碧玺,豆绿的翡翠;乌木牙台上摆着用和田白玉雕的包子,顶着头上通红的一点沁色。还有什么水晶的酒盅、犀角的来通……随便哪一件,都比得过当初叶锴全的那只蟋蟀笼子。
陆鹰儿说,这些全都是宫里头的宦官供奉在这里的,可不敢随便乱动。倘若有大胆包天的偷子,被正主儿抓住了,那可就是砍手砍脚的下场。
说起来,这东院里头,至少也有二十年未有盗匪光顾了。
第28章 换命
供桌上的奇珍异宝,让从贫困中走来的男人们两眼发直。那些黑如泥沼的眼眸中,第一次倒映出了斑斓光芒。
只有叶佐兰还在注视着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的长生牌位。
那些长长短短的宦官名号,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脑海中滑过。有些很陌生,有些却曾经在书本上见到过。
然而无论从前熟悉与否,此刻,叶佐兰都觉得他们格外亲切。就好像数百甚至数千年之前,牌位上的这些人也都曾经站在这里,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净身的那一刻。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北壁最高处角落里的牌位上。这块蒙了尘的长生牌,比周遭的都要老旧,上面刻着的也不是如今常用的文字。
叶佐兰努力辨认了一阵,最后还是无奈地向陆鹰儿请教。
“哟,你也有不懂的事儿呐?”陆鹰儿啧着舌头:“这个啊,叫鸟虫书。是古早秦朝时候的一种文字。”
他接着道出了一个叶佐兰并不陌生的宦官名号①。
此人正是秦朝时期曾经一手遮天的权臣,深得始皇帝的宠幸。然而始帝驾崩之后,此人却掀起宫廷政变,废扶苏、立胡亥,最终亲手葬送了大秦的国祚。
看起来是一个十恶不赦的jiān臣。然而叶佐兰还听说过有关于他的另一种传言——据说此人本是赵国的王族公子,赵国被秦国所灭之后,流亡来到秦国。为报国仇家恨,他甚至忍辱负重,不惜自阉入宫,最终成功将一代皇朝扼杀于腾飞之时。
如此权势熏天、善恶难辨的一代枭雄,居然也能够在这小小的东院祠堂里占有一个角落……叶佐兰有些意外,却又有些领悟,这时陆鹰儿又在催促众人继续向前走去。
神龛背面,面向北方的墙壁上挂着当朝内侍省长秋公的画像。倒是找了一个好画师,又用精心装裱。
画中的长秋公身穿蟒袍,头戴饰以三色珠玉的弁冠,容貌俊雅、神采飞扬。可在叶佐兰看起来,画中之人的美貌与风雅,却远不及戚云初本人的万分之一。
过了堂屋,后面又是一个晒着草药的院子。角角落落里长着许许多多的蒲公英,开出灿烂的明黄色花朵。
院子另一头盖着几间瓦房,虽然门窗紧闭着,却依旧能够感觉到有一股怪异的臭味,正从缝隙里不断地弥漫出来。
叶佐兰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那些有待净身得男子也面面相觑。陆鹰儿却冷笑道:“别看这味道恶心,可是你们的救命稻草哩!”
说着,他就让那些人在瓦房的前面重新站定。留下瓦儿和柳儿他们几个作为帮手,却将叶佐兰打发出去了。
叶佐兰也不想在此久留,巴巴儿地朝着外头走去。回到外头院子里,朱珠儿已经准备好了用艾草叶子煮过的热水,兑了井水浇在他身上,算是祛了中人之地的阴邪之气。
冲完水,叶佐兰赶紧回屋换上干净的衣裳。就在穿戴停当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东院那头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那声音起得很突然,一下子冲到了顶峰,却又截然而止,仿佛一瞬间被人割断了喉脉似的。
叶佐兰顿时毛骨悚然,他本能地想要跑出去看,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别过头去。
朱珠儿刚才交给他一件活计,让他誊抄十份内侍省的文书。好不容易有提笔写字的机会,他转身来到书桌前。
墨不是在国子监里用的上好墨块,而是一堆煤粉似的碎屑。纸也是厚薄不均、布满了杂质的草纸。叶佐兰用那支不剩下几根粗毛的破笔,在碟子上将墨粉推开,首先却在纸上写下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许久没有动笔了,手腕已经有些颤抖。记在脑袋里的那些古人教训,似乎也正在变得模糊。
叶佐兰盯着因为水分过大,而慢慢变得有些模糊的字迹,不禁陷入了深思。
恰在这个时候,东院那边又传来了第二声短促的惨叫。
他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开始誊抄文书上的内容。
与他刚才负责分发的那份《净身文书》不同,眼前的这份文书是专为净身完毕后的人所准备的。剔除掉其中的装饰性语言,主要还是讲述了内侍省的职责分工,内侍宦官的要务、起居和一系列行为守则。最后还附有宫中与宦官们有关系的法度规则。
叶佐兰一字一句地抄写着,从头看到尾,总结出了不外乎那么几句话——
身为宦官,自当尽心侍奉皇家宗室。在宫城大内之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外不得干涉朝政,内不得惑乱后宫,一生谦卑恭简,无欲无求。
就好比是入了定的高僧、得了道的莲观,虔诚地拜服在各自的尊神脚前。
叶佐兰放下笔来,想着历史上究竟有哪一个宦官完全做到了文书上的所有条约。
可不知怎么,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东院堂屋角落里,那个刻有秦朝宦官名讳的牌位。
直到这天傍晚,东院一共传来了十五次惨叫声。
吃晚饭的时候,叶佐兰看见了瓦儿。瓦儿满脸疲惫,虽然也洗过了身子,可身上依旧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臭草药味,药味里头隐约还混杂着一些腥味,具体是什么,叶佐兰却弄不清楚了。
朱珠儿问起陆鹰儿这一整天的进展,陆鹰儿却说新来的人是一批不如一批,这才割完,就已经有三个人怕是不行了。眼下正让柳儿他们相帮守着,第二天清早再去看看,不行就收尸。
叶佐兰正听到这里,却感觉到叶月珊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他知道叶月珊的意思,于是主动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城?”
陆鹰儿与朱珠儿对视了一眼,那朱珠儿居然肉麻地伸出筷子来,要为叶佐兰夹菜:“快了快了,先吃饱了再说……”
东院那边,若隐若现的呻吟与哭泣声,伴随着微凉的小风整整吹拂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瓦儿来敲叶佐兰的房门,说是让他帮忙去东院做下清洁。
叶佐兰跟着瓦儿,绕过堂屋穿过空地,来到昨天见到过的那几见砖房门口。瓦儿却让他将笤帚簸箕放下,先用浸透了艾汁的布巾将口鼻蒙上。
捆扎妥当之后,叶佐兰这才跟着瓦儿进了屋子。只见巴掌大的陋室之中,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暗的光线照出五张砖头摞起来的卧榻,上头躺着五个净过了身的男子,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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