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盹儿了一会儿,下巴从膝头滑落,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人,他们交谈着向外走。阿汀猛然起身,脚踹在一块拦路石上差点没疼得她叫出声,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跟了上去。
面纱遮着脸的美艳妇人边走边向大夫说:“把这个放到那孩子的药里。”她另一只手中拿着一颗罕见的猫眼石,幽幽碧绿,真如同一只灵活的猫眼珠子。
阿汀觉得瘆人,把脖子缩了缩,而且她总觉得那女人发现了自己。
大夫收下猫眼石,没多问,他是这座城里最出名的大夫,见过的世面很多。
长及脚踝的裙子上,一圈乳白色的珍珠从茵茵碧草上拂过,妇人离去。
当女孩跳到大夫的面前,把这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当看清只是个小女孩,大夫站起身,掸去袍子上的泥土,要从阿汀身边绕过去。
女孩随着大夫转过身去的脚步,坚持拦在他的身前。
大夫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你是秋夫人的女儿?”大夫总算想了起来,顿时面无人色,“你不是……”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阿汀冷冷笑道,童稚的脸现出深刻的仇恨。
那大夫嘴角扯出一丝尴尬,终究只得扬眉,唏嘘道:“该来的,总算还是来了。说罢,你要我做什么?”
阿汀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答应得这么容易,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支吾片刻,瘪瘪嘴:“你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
大晚上,安巴拉背着还流口水的巴拉,沉默地站在深墙大院外面。这里就是这座城城主的宅子,看上去和南湄的土财主似的。一路行来,他带着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没命狂奔,白天跑,晚上跑,马儿身上没官府的烙,驿馆去不得。十方楼车马四通八达,车马行不敢去,一边跑一边随时要去马市挑马,餐风露宿,整得个灰头土脸。
院墙内已俱黑。
安巴拉抓紧身前的带子,托着婴儿屁股向上耸了耸。
侧门开,吱呀的一声,刺破这夜沉静无波的安详面孔。
两个人从门里出来,俱裹着黑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
“主人,到青奴背上来吧?”
缩在墙脚中想等人离开再出去的安巴拉忽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探出眼睛。
只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说:“行了,我自己能走。”
安巴拉心中一惊,连忙向后缩到墙边,把巴拉抱在怀里,轻轻捂住孩子的嘴。
很快,那两人从不远处登上马车,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面上扩散,朝远方驰去。
怀里的孩子没有醒,安巴拉却半点困劲也没了,即使如今那个声音听上去疲惫,再不复当初意气风发,他也能准确地认出来。
图力为什么来这里?他想做什么?安巴拉把孩子重新背到背上,视线落到不远处越过院墙的一棵没叶子、枝条歪靠在墙上的苍老大树上。
☆☆☆
阿汀带着大夫回到房中,她点起灯,把珠帘挽起。
坐在床边的赵洛懿转过脸来,他的眼窝微微凹陷,眼中拉满血丝。
大夫有一瞬迟疑,阿汀用不很熟练但意思能表达清楚的大秦官话对赵洛懿解释:“刚才在外面恰好碰见了他,带过来给你徒弟瞧瞧。”
未几,赵洛懿侧身算是让大夫过去,他一手按膝,没有起身的意思。
很快,大夫又查看了一次李蒙身上的伤,对阿汀说了两句,阿汀神色急促地也说了他两句。
大夫摇摇头,神情无奈,语气明显软化下来,坐到桌边,取出纸笔来开方子。
“他说了什么?”赵洛懿望向阿汀。
阿汀一看他失血的脸,没有回话,走过去又语气不轻地冲大夫说话。
大夫走了过来。
“让他看看你的伤。”阿汀说。
赵洛懿身上披着一件宽袍子,不怎么合身,他随手将袍襟一分,袒露的胸膛中,傍晚才换的绷带已又浸满血。
房中寂静,阿汀眼神闪烁,想看赵洛懿的伤口,又不太敢看。
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那天晚上,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这一件事,一息死亡,一息是自由的天堂。她忍不住想赌,因此当鸦姑把装满毒虫毒蛇的麻袋交给她,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什么也不怕,只怕要在那一座阴暗的石堡里孤老终生。她要的救赎,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带给她。
“怎么样了?”阿汀脸蛋绯红,用西戎语问大夫。
赵洛懿漫不经心地拢上衣襟,看看阿汀,没有说话,他嘴唇戒备地紧闭着,唇色因失血而灰白。
高高挽起的珠帘后面,两个外族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突然“砰”的一声传来。
大夫捂着一只乌眼圈踉跄着向后退,后腰撞在桌上,一阵乒乓之声。
阿汀又要扑上去,被赵洛懿一条胳膊圈住了腰,拎到半空。
大夫扶住桌好不容易站稳身形,脸色铁青地咒骂了一句。
阿汀被赵洛懿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两条腿在空中乱踹,踹在赵洛懿身上时,赵洛懿仍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低沉的声音问,他两手将阿汀放在地上,蹲下身与她视线持平。
阿汀像一只斗败却不肯服输的小兽,眼圈通红地看着他,赵洛懿身上的绷带渗着猩红,阿汀眼眶中蓄起泪,一颗一颗硕大的泪珠滚下脸庞。
“他说你中了蛊毒。”半晌,阿汀接连喘息,才将那口气顺平,声音发涩地说。
“我徒弟情况怎样?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洛懿又问。
“他还不确定。”阿汀小小的嘴唇犹豫地嗫嚅。
大夫铁青着脸,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威胁。
“说实话。”赵洛懿看了一眼大夫,那大夫顿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嘴唇抿得很紧,唇纹深刻起来。
阿汀抬起手臂,平复下情绪,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倔强地盯住赵洛懿。
“他是你的爱人吗?”
赵洛懿眸中有一瞬犹豫,伴随着一丝诧异,随后他沉声道:“对,他是我的爱人,伴侣,朋友,徒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对我很重要。”
“那……”阿汀紧张地咬了咬嘴皮,“无论如何,你也要救他是吗?”
赵洛懿失笑,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阿汀看得愣了神,她从不知道这男人还会笑,他像西戎传说中的狼神一般,不可亲近,不能冒犯。
赵洛懿起身,站在大夫的面前,他将右手按在左肩,略略向那大夫低了头。
“你把我的话,告诉他。”赵洛懿朝阿汀说。
阿汀身不由己地听见自己转述赵洛懿的话:“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要治好我徒弟,你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
“如果你动了害人之心,不止违背医者仁道,也违背你自己的良心。或许这些你都不怕,上天入地,我会追索你的性命。”
“我是一个杀手,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阿汀眼圈通红,拳头紧紧攥着。
“要是能让他好起来,只要你要的东西,我都会想方设法弄来,即便是恶风谷的驱魂草也可以。”说到这里,阿汀已经掩饰不住惊讶,恶风谷是西戎一处谜地,寻常的西戎人都未必知道,这个外族人却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是他熟悉的老地方一般。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更让她难以理解,赵洛懿刚毅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着虽不熟练,却让西戎人完全能听明白的话。
“要是你无能,救不了他,也不要逞能,告诉我谁能救他,我不会责备你。要是你有这个能力,却什么也不说。”他顿了顿,缓慢地摸上流苏下垂坠的两颗宝石,在手指间捻动,“它们可以打穿你的颅骨。”
大夫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这男人明明就会西戎话,自然也听出方才自己的敷衍之语,包括阿汀警告自己不要再胡乱动下毒的念头。
复杂的神色慢慢从中年男人脸上褪去,沉吟片刻后,大夫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机密,我们之间的误会,一笔勾销。”
阿汀小小的身子有点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费解地歪着头看赵洛懿,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即使他饶了自己一命。恐怕也不是好心。瘦小的脸上大得出奇的眼睛转向床上奄奄一息的李蒙,也许自己没有死在蛇阵中,不过因为这个少年的几句话。这个见惯生死的杀手,心里根本没有慈悲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来得太晚了,回家带孩子带了三天,实在不好意思。
现在正跪着写更新【
☆、一五四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赵洛懿拿着大夫写下的“秘术”坐了很久。
阿汀已经送走大夫又回来,她想和赵洛懿说说话,却又不敢。弱小的身体支撑不了整夜不眠,蜷缩在榻上睡着了。
门外,托勒坐在一张巨大足够坐下十个人的石桌边,喝着酒。
赵洛懿走过去,他没问什么,就推过来一坛酒。
西戎的酒穿肠破肚,火辣滚烫,不过是喝了一口,顿时鼻腔中就仿佛要喷出火来。
“那小孩对你可真好,敢冒着生命危险,在这座城主的宅子里,到处瞎走,威逼利诱那个见钱眼开的大夫来给你徒弟瞧病。”托勒半垂眼,他已有三分醉意,说起话来摇头晃脑。
赵洛懿半天不吭声,托勒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赵洛懿拈出一张纸来,上面连写带画,赵洛懿只能看懂一小半。他的西戎话,也就是唬唬人,不过应付这个没开过眼见过世面的大夫,已足够了。
“这法子,果真能管用?”
“什么法子?”把纸上写的东西看进眼里,托勒唇边的笑忽然僵了,他嘴角抽搐,“这是谁给你的?”
“不妥?”赵洛懿问。
“是那个大夫写的?”托勒已全然收了吊儿郎当的笑,连带酒意也退却三分。禁不住一背的冷汗冒了出来。
“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
托勒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嘴巴紧抿一瞬,答道:“有。”
赵洛懿向来沉稳的神情也忍不住有所震动。
“当真有这样的绝技?”
“在我们西戎人看来,你们大秦人练的气功,南湄人练的毒功,也是神乎其技。”院中角落里的石灯散发出的微光照亮托勒一半的脸,另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他想了一会,“这办法真要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会怎样?”赵洛懿问。
“他不会怎样,虽然刚接受到你的功力会因为无法顺畅流通全身而觉得胸中翻江倒海,或是身体短促的虚弱,但于长远看,是一件事倍功半的事,远比自己日复一日勤学苦练得到的内力来得容易轻巧。”托勒看赵洛懿的眼光更近乎惺惺相惜,“你这样的高手,还是不要……”
“这不用你管。”赵洛懿喝起酒来,他喝得又急又快,起身时脚步踉跄,几乎是撞进了房中。
熟睡中的阿汀被吓得醒了过来,看见赵洛懿摇摇晃晃走到桌边,他给自己倒茶喝,碰得杯盏丁零当啷响。
阿汀下床穿鞋,听见一声低沉的命令:“出去。”
她还想说什么,却无端端生出一股惧意,什么也没说,穿好鞋就跑出去,掩上门的瞬间,她看见院子里坐着的托勒,托勒笑笑地朝她举起了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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