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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 作者: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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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怅然若失

    那一刻我心中不知许了几千几百个愿,但西天如来、观音菩萨、地藏老爷、王母娘娘一个也没有保佑我。那男人还是做了我最害怕的事情:他缓缓地走了过去,走到我朋友面前,斜过手中的伞,毫无用处地遮到我朋友的头顶上。
    我朋友骤然得幸,一时兀自不敢相信,仰面哑声道:“沈……沈……你认得我了?”那男人轻笑一声,伸手向他,道:“却常,你起来罢!”他这句话说得情致缠绵,我听着却是一阵心惊。从前见人驯养猛禽,有初入牢笼者十分桀骜,饲主便先假作青眼有加,殷勤奉以净水洁舍,愈发助长它骄横之气。几日之后,陡然变脸,弃置一旁,任其叫唤不满,只是不理不睬。待其气焰渐消之后,方才恢复原来模样。如此忽冷忽热,只消反复数次,再骄傲的禽鸟也会伏低谄媚,任饲主百般折辱,亦无怨怼。唉,我朋友便如一头最大、最骄傲的苍鹰一般,落入那男人觳中,几经冷热,一身傲骨,尽数消磨,有话也不敢说,有怒也不敢言,只怕杀了也不敢叫唤!我见他欣喜若狂地跟着那男人进了院门,只觉自己一颗心越来越冷,如坠冰窖。眼前仍是雨幕茫茫,仿佛永远、永远,也不会停歇。
    但那两人早已缠缠绵绵地进到屋子里,旷世风雨,前路暗昧,也不能销去他们一天、一刻、一个时辰……我朋友除下了湿衣,那男人捻暗了蜡烛,木门虚掩的一线中,只有一把雨伞在地上滴溜溜地转着圈子。我呆呆地立在长窗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东方既白,继而云散雨收,一轮红日渐渐升上天际,那光芒鲜丽之极。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那样灿烂的太阳。
    (丁贫听到此处,忽然道:“马小蛇,你做什么还不走?”
    天心弃听他说得甚是突兀,忙推了推他的腰,示意他不要作声。)
    小娃儿,你见我老着一张脸皮,连人家干柴烈火的时节也巴巴地跟在后头,硬赖着不走,好不知情识趣,心里未免有点儿瞧不起,是不是?哈哈,老蛇儿虽不是甚么英雄豪杰,年轻时却也狂过几年,这点眼色倒还会看!我朋友与天下任一人相好,我都会替他欢喜。但就是这男人,却叫我心里忐忑之极,一刻也不能安稳。我觍颜赖在他身边,实在是心中警惕万分,丝毫不敢大意。我朋友给他迷瞎了眼,我可不瞎!他瞧不见那男人的污秽打算,我便日日夜夜替他盯着。若能一走了之,我……又何必捱到这时候?早在咸阳城外,汴梁道中,我便已走了一千次,一万次。
    (天心弃忙道:“马前辈,他决不是瞧不起你。他是见你……见你……”挠了挠头,一时难以措词。)
    好罢,难道我会和小孩子计较不成?且说他们如胶似漆地缠了几天,那男人仿佛一根手指也动不得似的,说甚么“却常,你也不可怜可怜我,早上给你弄得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支使我朋友给他穿衣喂药。这些恬不知耻的言语,我一句也不想听。但他在庭院里故意扭扭捏捏地说出来,纵然想要不听,又有什么法子?那天下午春浓气暖,新花初绽,我从外面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他二人搂搂抱抱地坐在柳树下。我朋友不知捧了甚么糕点,软语道:“你身子尚未大好,吃些茯苓糕不妨。”那男人皱眉笑道:“甚么东西!甜腻腻的,别人送了好些,也只有阿青那红夷丫头爱吃。”我本来低头匆匆走过,听他无端提起那女人的名字,不禁留上了神,脚步也放缓了。
    
    第19章 寻问
    
    我朋友一听,登时“啊”了一声,满面歉意,道:“是了!这位阿青姑娘,后来……葬在何处了?真是万分对她不住。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到她坟上拜上一拜。”那男人横他一眼,道:“盟主居然有这份儿心,不怕那丫头受不起么?”我朋友默然道:“阿青姑娘是因我而死的。当日我若不是气昏了头脑,也不至……也不至……”哈,明明是那男人叫她自杀的,这时却要别人揽过。
    那男人见我朋友自责不已,只是一笑,片刻才悠悠道:“翰染明天来接我。”
    这句话他说得清清楚楚,我朋友却迷糊了许久,才呆呆地问:“你这就回去了?”那男人道:“皇上找我找疯了,他撑不住才寻来的。你当我还是沈郁么?”我朋友不意如此突然,一时只是揽着他发傻。那男人推他道:“我可不来了。你说要做官、做侍卫,是哄我的不是?”我朋友忙道:“”决计不假。”那男人眼波流转,道:“不是就好。你散漫惯了的人,总像时时抬脚就要走的。”我朋友连发咒愿,只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那男人撇嘴道:“你这人嘴里的话全不可信,单说武林盟主这位子,先前怎么说来着?不过过了半年,你就撒手不管了。”我朋友只好道:“又做盟主,又当官儿,怎么可以?两头便宜都给一人占尽,天下决无是理。再说我抛下那许多人不顾,别人早不要我当了。”那男人傲然一笑,道:“两全其美,又有何难?只怕你不依我。”我朋友握了他头发在手中把玩,对眼前徐徐展开的天罗地网一眼也不瞧,口中只道:“你吩咐便是。”那男人靠在他怀里,眼中闪着奇异的光泽,缓缓道:“他们现下是朝廷钦犯,只有皇上恩许,才能释放。我早前向皇上奏过一本,是有关巡视江南的。皇上原本甚是中意,只恐沿途锦屏耗费太过。如今只要有人以圣德化民之名向朝廷进献所用锦缎,皇上大悦之下,必定温勉有加,同时圣驾南巡,大赦天下。那些江湖草莽,从此不就死心塌地跟着你了?就是朝中非议白衣品阶之嫌,那也无碍。说来也巧,阿青那一刀竟略微插偏了些,现下却是无恙。她原有诰命在身,你只消同她约为婚姻,便是功名一件。何况有我暗中扶持,你加官进爵,那还不是指日可待么?却常,我听说你家在南阳,原是开绸庄的。”
    这番话到我耳里,我只觉后背冷汗涔涔。那已经不是愤怒震惊,而是深深的恐惧。这个男人,他与我朋友的每一步交往,都充满了心机算计。他精心设计了那一出绥江相遇,先诱我朋友情动,接着蓄意推动他坐上盟主之位,将武林人士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了让我朋友折翼俯首,做他忠心不贰的奴仆,他同旁人故作暧昧,又特意向恨他入骨的侠客表露身份。他破了相的下属,安置在我朋友身上;他活着的死了的情人,却一个不落地出来露脸争宠,惟恐天下还有“忠贞”二字!最后,他连我朋友那个刻意疏远十多年的家都不放过,竟让他拿父兄家业做进身之阶。这才叫彻头彻尾的利用,这才是十全十美的阴谋!那时我才明白,这男人不但全无情意,更是全无心肝。但凡他还有一点心肝在,也不能将一个视他如命的人这么活生生算计了去!
    我直挺挺地站在院门口,全身僵硬如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眼中依稀只见我朋友撑起半身,深深看着那男人,低声道:“我一介莽夫,全不懂那些绕来绕去的规矩,难免着落在你身上。你又是个没清闲的人,日后不嫌辛苦么?”那男人柔声道:“怎么会辛苦呢?你日日夜夜在我身边,我欢喜都来不及。”我朋友展颜一笑,道:“你欢喜就好。既然如此,你明天一走,我就动身回南阳去。”
    这轻轻的几个字一出口,我胸口便如中了两道大锤一般,空地一声炸了开来。我与他相识十年来,听过几百次他说“回南阳去”。以往他行囊之中,放的是沿途搜集的有趣玩意儿,半夜之中,悄悄地放在他侄子侄女儿的床头,给他们一个清晨的喜乐念想。然而这一次,他却是要前去争夺家产,动荡族望!刹那之间,我眼前一阵恍惚,甚么山川风月春色无边,甚么白衣城楼醉眼看花,一件件一桩桩尽如流光般向后退去,没入无尽黑暗。眼中惟一清晰可见的,是那男人伸出毒蛇般的手臂,勾住我朋友头颈,迎合上那几乎是自暴自弃的亲吻。他一转眼瞧见了我,一双眼里顿时露出了冷冰冰的笑意。他知道我既无法对我朋友开口,也无从劝阻,更不会对他动手。他甚么都算到了,不但算尽了我朋友,也算死了他身边每一个人。那双不论在怎样浓烈的亲吻中也依然冷逾冰雪的眼睛,妩媚到了极致,也可怕到了极致。我再也站不下去,一转身,飞也似的逃开了这座院子。我心里不断催促自己快走,走得愈远愈好,但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到哪里?只是一味狂奔乱跑而已。暮春季节,汴京城外田畦青翠,许多菜农正在其中劳作,人人都停了手中活计来张望我。但纵使这些人一齐羽化登仙,又或悉数死无全尸,我同我朋友也不能回到遇见那男人之前的样子了。忽然之间,我明白了他当日歌行长街、哭笑无常的心情。这人间教人何其心灰意冷,当日之他,即是今日之我!
    迷迷茫茫不知走了多久,我回过神来,已在护城河前一垛最高的城墙之上。春寒泛白,四周影影幢幢中,一个人怀抱两个酒坛,远远地踏月而来。只见他走得近了,仰面向我笑道:“马小蛇,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我涩然一笑,道:“当然喝。”伸手接过酒坛,拍开泥封,突然心中一阵酸楚,情知不妙,急忙在怀中掏了几掏,把先前那只血玉鱼儿丢向他,故意粗着嗓子说:“这个还你,好彩头,留着。”他扬手接住,含糊地回了句:“多谢!”便在远远的而另一边城墙上坐下,举起酒坛,仰头喝了起来。那之后,两个人就紧紧地闭上了嘴,非但不开口说话,甚至,连对方的脸也不想看到。天地间一片静默,只有汴京最后的柳絮,细细地撒在石板间、屋顶上、城楼里……我无声地把酒浆倒入喉咙,只觉这一夜比一生还要漫长。
    但月光到底渐渐地散去,天边露出了一线微白,照着山川、早市,照着一部显眼之极的大车,从城里马不停蹄地奔来,车头上印着独一无二的徽章……我明明一眼也不想看,但眼睛就像被缰绳牵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瞟向那车子远去的方向。他见了,苦笑一声,放下空坛,站起身来,看着我道:“我走了。”我点头道:“你走罢!”他跳下城墙,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第20章 传奇
    
    我听了这匪夷所思的一问,几乎要放声狂笑。他紧紧地看着我,低声道:“小蛇,从前不管去甚么地方,你都是同我一起的。”我大笑道:“不错,不错!我在你身边这十年,虽说唠唠喳喳,没个正经用处,多少也能陪你喝喝酒,说说话。如今你去做你的王侯将相,日后陪你喝酒说话的还少麽?带了我去,又能做甚么?难不成旬休时节,带着夫人小姐到你府上打马吊,晒太阳?‘尚书大人,前日礼部拟上的贺品单子,你瞧可中皇上的意?’‘嗯嗯,这个嘛,天威难测,咱们做臣子的还是不要妄加揣度的好。’哈哈,哈哈!”我虽竭力掩饰,笑声中仍然充满了苦涩之意。他神色惨淡,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边风絮,片刻才道:“你笑罢,笑醒我也好!过去三十年,我总当自己是天上谪仙,世间万事万物,都入不了我的眼。可是小蛇儿,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教你落入人间窠臼,摧眉折腰,纵然千千万万人一齐伸手牵挽,又或唾骂讥诮,也动摇不了去他身边这心愿一分一毫。你若遇到那个人,便会懂得了!如今……如今……唉,你就是心地太好,直至今日,连一句恶毒的话也不曾向我说。”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片,我好像全听到了,又像一个字也没听到。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心中默默地说:“我没有说恶毒的话,不是心地好,是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你说的这件事情,我早就懂得了,比你懂得的还要早,还要多。”这些话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几乎要溢出嘴边了。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有个人救了我。街角之下,车马之旁,那男人单手拉弓,将一支细细的箭射到了我和他所在的城墙间,微微招手笑道:“却常,你还不下来?我可要走了。”
    于是我这番话,就此咽进了肚子。我朋友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飘然下了城楼。那男人的妹夫早在一旁等候,一见他落地,便递上一物,笑道:“物归原主,幸甚幸甚。”日光下瞧得分明,正是那只缠丝血玉化龙鱼,先前破了的地方,已用碧金长长地补了一线。这条鱼害得他一世分崩离析,实在是最大的不祥之物,有甚么可幸的?人人都争着抢着送还他,简直倒霉之极。他接了鱼儿,同怀中那只放在一处,又是稀奇宝贵的一对儿。那男人见了,笑得十分得意,说道:“这般信物也能失而复返,我与你还不是天生的孽缘麽?”伸出手来,挽了我朋友一同上车。他儿子伫立在旁,冷冷道:“我还道只有他不肯爱惜眼前物事,不想有人比他更甚。”说着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他妹夫也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悲悯,一拍那少年的头,温然道:“柳儿,走罢!”此际春光如脂,普照人间一切温柔、梦魇,照着那车子更行更远,转过街角,就此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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