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近江国(第一部)+番外 作者:孔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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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几行已被濡没,依稀可见写的是:“……盛日月之珠玑,户盈丹霞之罗绮。俯仰旦
暮,犹萤火明灭于枯草;雷霆霹雳,如夏虫振翅于篱落。灼灼兮桃夭之华,浩浩乎宇
宙之风。暮春作宰,胜饯或可待之。以长安古意,杨柳依依,盛之入席;江陵千里,
青山妩媚,具以为黍。烟波素手,殷勤捧袂;花时久雨,渌满金谷。开门客至,客能
饮一杯无?”
左下的题跋则写着:
“辛卯年三月初三午时,于留云借月斋小寐。起后戏作,兼怀五郎。”
他静静看了片刻,问道:“将军,你刚才说,这幅画叫甚么名字?”
御剑道:“叫‘千页图’。南朝皇帝赵延曾命宫廷画院绘万里江山,数百丹青好
手,呕心沥血,给他画了近千张画,始终不满意。直到这幅画出现,才称了他的心意
,赞道:‘待诏千纸,不若沈郎一页!’从此‘千页图’之名,才流传开来。”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道:“看来这位沈郎,是位很厉害的画家了。”
御剑笑道:“他可不是画家。此人名叫沈姿完,是南朝文坛呼风唤雨的领袖人物
。他的爵位也很有趣,名唤‘逍遥’!南朝上下,无人不知这位逍遥侯沈七的大名。
”
又指题文向他讲道:“这个人口气可大得很!天地日月,都是他家里的器物;江
南风物,都是他宴席上的菜肴!烟波为侍妾,春雨为酒,他敞开大门迎客,任谁都能
来喝上一杯。”
屈方宁仰起了脸,想象那千里之外的一杯花时久雨,痴痴地出了好久的神。
御剑也看向画卷,面上露出冷冷的笑意,道:“开门客至,客能饮一杯无?’他
既如此殷勤,我们怎能不识风情,扫他的兴?正好这幅画的名字,跟本族的南音一模
一样。这‘千页图’嘛,终究是要归于千叶的。”
屈方宁睫毛一颤,手指不禁在袖口下暗暗攥紧。恰听见巫木旗在武场呼唤,御剑
道:“南朝大致的模样就是如此,以后再跟你细说。”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着他
的手,把他牵走了。
这一天御剑在武场所授的,则是“分击”之术。数箭发出,要击中若干目标,毫
厘不差。他将分心二用的道理讲了一遍,引弓示范。他弦上扣着两支黑箭,同时发出
,一前一后,直奔标的。前箭在半空之中,速度忽然放缓。后箭却奋起直追,直至箭
靶之前,陡然冲刺,呲啦一声,将前面那支笔直地破开,直入红心数尺。
屈方宁看得心驰神往,忙不迭地练起来。这一上手,却比平日难了数倍。他箭术
突飞猛进,天罗掌法中的“同调共鸣”之理功不可没。往日习练,只消沉心默意,与
一物运行之迹吻合即可。陡然要分而为二,谈何容易?御剑在他身后纠正讲解,花了
前所未有的一个半时辰,他始终习而不得其法。练到后来,内心焦躁,越发连准头都
没了。
御剑倒是不以为怪,替他收了弓,道:“这分击之术原本就是磨炼心性的,须戒
骄戒躁,天长日久,必能融会贯通。”
屈方宁心中大感挫败,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抬起脸,道:“将军,我练不好这个
,你会不会把我的手折了?”
他身高才到御剑的胸口,下巴压着他军服上的护心镜,脸孔都鼓了起来。御剑看
着他湿湿的黑眼睛,心中涌动一阵奇异的温情,伏低些许,轻笑道:“我怎么舍得?
”
屈方宁忙捂住自己的耳朵,小声道:“别靠近我啦。”
御剑这可想起怎么整治他了,故意凑在他耳垂旁,低沉着声音问:“嗯?什么?
”
屈方宁耳尖唰的一下红透了,把脸紧紧埋在他怀里。御剑只觉他全身肌肉似乎都
僵硬起来,膝盖却跪在他小腿上,人都站不稳了,必须用一个手臂搂着。
屈方宁不肯抬头,似乎在怪他胜之不武,在他怀里哼了一声,说:“你的声音,
跟羽毛撩着心尖儿似的!你不能对我用这个,我受不了!”
御剑岂会不用?拿住了他的命门,心怀大畅,抱着他上马,穿过蒙蒙秋雨,送他
回去了。
回来还要被巫木旗笑话:“别自欺欺人啦!这哪儿还是师徒!你还是早点把他过
继了,省得天天迎来送去的。”
御剑将面具一甩,只觉得这日子恰好,进一步退一步,也无甚么差别,无非是差
了两趟马程罢了。当下只懒懒说了句“再说”,便拉他喝酒去了。
屈方宁心急如焚,一下马,立刻抓住回伯,问那“分击”之理。回伯凝思许久,
亦不得解。他这天罗手本无定招,见招拆解,那是遇强则强、水涨船高的道理。这分
击数物之法,他自己是懂的,要简明通晓地传授给屈方宁,却办不到。两人手谈至深
夜,仍是毫无头绪。额尔古睡了一觉又醒来,迷糊道:“今天听不见方宁弟弟扣弦,
反而睡不着了。”踢了车卞屁股一脚,翻过身睡了。
回伯拍了拍屈方宁,示意一时也想不到甚么好主意,便舒舒服服躺上了草垫。怀
里一暖,却是屈方宁爬了上来,靠在他怀里。还道他冰火之症又发,正要抚背安慰,
只听怀中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无力问道:“回伯,南国有多大?”
回伯轻声道:“那可大得很了。东至东海,西至关内,北至……沧州,南至云贵
,四京三十府,二百四十州,幅员二万九千里。”
屈方宁叹了口气,举起自己的手来,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回伯明了他心中所想,也叹了口气,道:“以天下为罗网,万物不失。”握着他
的手,给他遮住了眼皮,命他快睡。
屈方宁一个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良久才默默睡去。
因他心中藏着这桩心事,次日武场习练更是焦灼,连带着教习南语时,也是一副
心猿意马、魂不守舍的样子。直到御剑警告道:“时日无多,这三个月你学不会这几
百句话,只能当个小哑巴!”
这才慌了,忙问:“距明年开春,不是还有小半年吗?”
御剑捏他一下,道:“想得天真!北人姿态气息,天生与南人迥异。这么明晃晃
地走下去,跟野狼误入羊圈一般,别人唾也把你唾死了。哪里还能惬意地四处游玩?
我们须先南下闽南、福建一带,呆上三个月,再往江南行去。,那是南朝出了名的峒
蛮之地,诡怪离奇,无所不有。到时身上纵然还有些异族气息,别人见是闽人,也就
不能辨认了。这是一招迂回之计,隐瞒身份,再好用不过。”
屈方宁心中一紧,抬眼道:“将军的主意当真神妙,这么一来,别人就发现不了
啦!”又颔首道:“南人跟咱们,确是不太相似的。面孔身材,都细着一圈。皮肤都
是很娇嫩白皙的,说话的时候必须微微皱着眉头,好像不大愿意告诉你似的。遇到该
高兴的事也不怎么高兴,只把鹅毛翎的小扇子遮住脸,露出一点点矜持的笑容,示意
赏给她的东西,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御剑听到后来,便知道他说的是屈王爷家的江南侍妾了。这描述倒也新奇有意思
,即道:“南人凡事讲究一个雅字,自然有一番矫揉的态度,说一句话,拐到天涯海
角,又慢条斯理烫一烫茶碗,斯文地抿一口茶。云山雾绕,一句话就是不说出口。这
个最是难忍!”皱了皱眉头,似乎议和时南人文官那副矫情的模样就在眼前了。
屈方宁捧起他的酒碗来,装模作样地用手指烫了一下,紧紧蹙起了他的小眉头。
御剑一看,这哪里是烫茶,跟磨刀子是一模一样的。顿时又笑起来,把严谨治学的规
矩完全的丢掉了。
如此几日,文武张弛,进展甚缓。一日屈方宁张弓欲射,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暗
骂自己:“我怎么这样笨法?同调共鸣,何必与外物相通!只须凝神于箭镞本身,化
身为此,不就行了吗?”立即撇开箭靶不想,运起天罗之法,沉声静气,将毕生心思
凝结于箭身,直至魂灵附着,两意交融,才斥命曰:“归来!”一箭放出,果然不到
箭靶,便歪歪斜斜地绕了回来,落在他脚边,与他心中轨迹完全相符。
这一下狂喜不已,心中畅美难言,一连练了三个时辰才罢手。这一天练毕,已能
三箭同发,分击左、中、右三靶。御剑见他短短几日,又突破这一道极难关卡,惊讶
之中,又有十分喜悦。再练几日,不但分击之术精进,连原先的单箭击发也越发得心
应手了。
这一下总算称心如意,学习南语也分外认真了。南国官话语义精微,因此深奥的
一律不学,只学一些平日的简易小语。但即便如此,也很不容易上口。往往字音咬准
了,又忘了语序,说得颠三倒四。御剑教一句:“小善人,行行好,给我一口饭吃!
”他想了半天,才能说出:“小善,人行好,给饭吃一口我!”
御剑听了,简直乐得教不下去。他平时说北语时,嗓音是少年有些沙沙儿的味道
,是热烈又明快的,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小兽类,很是开朗,会往人身上扑。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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