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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芜之诗/白蕪之詩 作者: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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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君殊目光移了上,对上了立于眼前的人。还没法站起来只能抬着头看人,让那人在霍君殊眼里更显高大,穿着打扮和拿在手上的弓看来像是一般的猎户,虽然身上没看到半点猎物;口里说的虽是不满,但却连根软刺都算不上,听在耳里没半点生疼,反而像是绕了个圈的关心,就算他不知对方是否和那帮匪徒一样,只因为见了外在那些个虚的,才愿意给他拐了个大圈子的关切之情?
  霍君殊扶着轿艰难地起身,大户人家少爷的性子使得现下他身子再怎么不济事,嘴下都不想输了气势,「就这么说我,你不也一样,这种时候在这儿准备给大虫咬?」
  「人要是一穷二白,连命都不是个值钱的东西。」那人意有所指地睨了霍君殊一眼,一面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杂草霜雪与残土,显然也懒得在这种时候和个陌生人多解释些什么言外之意,「可要不是我这只假大虫,现在你不是在真大虫的肚子里,就是被那帮贼匪给搜刮到下不了山,这么算来我这条命也真值了。」
  那人嘴里是说得酸,被山间寒气冻得微红的脸也没多少消掉脸上的刚毅,发在兽皮毛制成的帽下有些散乱,其中还混杂着雪花与草屑,单看就不知是压低身子在那草堆里佯装伏虎出没多久才成了现在这般样子。霍君殊酸言酸语听得多了,哪些是成心扎人的钉子,又哪些是连发都比不上的刺,他不会没个感觉。想着,竟也心头一软。
  霍君殊静了下来,那人又瞥上了一眼,径自将身上理了干净后,便从腰间布包中掏出个东西递上,「张嘴。」
  霍君殊被此举一惊,递至口边过近的距离反倒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深怕一开口说话就会被硬塞了不知名的东西进嘴里,只管用眼直盯着人瞧。
  「怕我毒了你不成?」见状,那始终正色的脸倒因此露出些许笑意,大有笑这富少爷连这是何物都不知的嘲笑。收回手,将原本递给霍君殊的东西直接进了自己的嘴里咬,然后从布包中拿出一个样的东西再次抬手,「这是凉草,把整片白芜山生的凉草全给吃了也死不了人的。倒是你这副模样继续下去,会怎么样可就是太夫说的才算数了,要是不想用这样子死撑下山,劝你把这给吃了。」
  霍君殊依然没直接张口,纳纳地从那人手中拿过凉草,不马上吃下肚,反而端详个半天,只是没过多久又是一阵反胃难受,险些站不稳,靠着轿半弯着身子才不至摔得难看,不过却也因此把脚下踩着的杂草给看个清楚。竟和手上拿的凉草生得一个样,而且看来还真在白芜山上生了一片。
  霍君殊面上尽是羞赧,方才那样的目光和挂上嘴的笑肯定是笑他无知了。他半低着头,是想遮了脸上的红臊,也是信了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而轻撕了一小片进了口。
  这味如其名,咬了几下后,草中的汁液渐渐地流出时,还伴随着股比薄荷还淡的清凉感,甚至神奇似地让他始终止不了的作恶感给缓了不少;于是他接着将手中的大半凉草放在口里嚼了嚼,那凉草的独特凉味儿顿时在口里蔓延了开,压下了不适不说,紧接着那凉感的,竟是渐生的温热,让他就算在山上吹着寒风没个遮避好一会儿了,身子却像是吃了补般地暖热。
  霍君殊心头一喜,竟面露打从前往喜席至今都没浮上的笑意,可这笑却也在再次抬头时,见着那给他凉草的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一僵。霍君殊一个说不上为何的心急,迫着他想也不想地扯嗓,「……等等!你、你叫什么名字?」
  这使尽全力的叫喊果真让那人停了脚步回过头,有些远,看不清表情,只知那人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他一会儿,在转身继续迈开步子前,仅如是道,「快下山吧,以后别在这时候上山了。」
  还想说着什么,那人已走到连个影子都见不着,留下白芜山上缭绕的白烟雾气,与拿在手上的那一小株凉草。霍君殊望着出神,在口中已咬不出汁液的凉草都渐渐地失了那股神奇的温热感,成了无奇的杂草。
  为了躲避大虫落荒而逃的家丁们这时小心翼翼地朝霍君殊靠近,确定他们家主子还安好,也没有什么大虫才敢跑上前,却只见霍君殊看着什么似地望着远处,手上还紧攥着株凉草。凉草对他们这些出身贫苦的人而言甚是熟悉,正因为如此,即便这草在白芜山上算是随处可见,但被主子拿上手就是惹眼。
  「……三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霍君殊被这么一唤回了神,一时间看来是忘了面前这些家丁方才还为了保命,一个个将他这个主子丢了自顾自逃命,只管道着,「你们,赶紧给我多摘些凉草回去。」
  闻言,几个人是赶忙弯下腰随手摘上了几株,胆大了点的还问道,「三少爷怎么对这穷人家的东西感兴趣来了?」
  「穷人家的东西?」霍君殊问,忆起了那人瞥眼看着自己的神情。
  家丁一面摘一面道,「这草吃来先是凉,后是温热,凉时可以解个小酒,多吃点的话,连身上穿不暖都可以忘了。小的时候啊,几乎每个晚上都得吃上一大把才捱得过奉天的严冬呢。倒是凉草因此被摘得凶,还真得到这没几个人敢来的地方才有这么大片的了。」
  霍君殊听着,他打小就算称不上过得无忧无虑,反而非得要和哥哥们争个什么成了他儿时最常做的事,但却也吃饱穿暖,衣食无虞不说,吃的用的穿的还全都是上等货,自是不知道自个儿脚下踩的是多少人救命的东西──还在不久前是连自己也一起给救了。
  家丁们将摘来的凉草放进干净的包袱里,听着霍君殊这下终于改变主意,不再坚持得继续越过白芜山而决定回头下山住店,各个是松了口气,在自家主子坐进轿后便赶紧朝山下赶路。
  霍君殊坐在轿中,身子早已好得差不多,不怕一路上再怎么样地碰碰撞撞,他转着手上那小株凉草,转上几圈就看上几回,哪怕凉草生的热度已退,也不想用手上这株来让他的身子生热,连哪一天枯成了连生热都无法的杂草都想这么攥着。
  对那人来说,自个儿不过是个是好是坏都不知的陌生人,却不仅一开始在草堆里装成大虫吓跑了那帮匪徒,还一眼看出他恶心得紧,给他咬凉草抒缓抒缓,还要他别再上山来省得真遇了险。
  明明就是连个名字都不知的人啊,何来如此关心?打小一个屋檐下长大、顶着一个姓、吃着同一锅饭的哥哥们都不曾待他如此便罢,今儿个一身的不适还是哥哥们亲手造成。明知自从娘亲死后,他怎么样也受不住胭脂水粉味,若是掺和着檀香更甚,喜席中还让大嫂点上,不惜在自家地盘失了面子也要让他成了众人笑话的恶意昭然若揭──自个儿对女人不行的笑话,早已流传到街坊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娘亲受不住夫婿与亲哥哥交好的委屈而悬梁自缢,却留下了个对女人不行的儿子。
  霍君殊早知道,他这个霍家三少爷,现在霍家的当家,就是奉天人茶余饭后的笑话。
 
  ☆、02
 
  岳峰一路从白芜山下山走到离山脚不远处的房子时,天已半黑。向来他会特别算计着在差不多的时辰上山,就为了保他一路走下山天仍是亮的,可今儿个路走到一半却只能靠落日余晖照路,这一回上山不仅没猎到什么飞禽走兽,还因为多管闲事而差点误了下山时间,若还走不到半途天便全暗了下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回来得晚了也被几位不时会上门串门子的邻人们给瞧见,一一围上前来,关心他肩上是否多了猎物什么的。
  她们较他死去的爹娘稍长,大多不是死了夫婿长年守寡,便是丈夫与儿子长年在外地挣钱养家糊口,所以看待自己总有种对待自家孩子般的殷切。说来这村里多半老的老、弱的弱,有些气力的年轻人和他一样守着打小长大的故土,算来倒也没几个,多的是留下老小离开奉天的,即便得守着这土地对而言多少是有些不得已。
  就和他在白芜山上一时鸡婆吓跑抢匪,近瞧见了那熟悉的家纹才发现对方是霍家当家一样,总觉有些讽刺。
  「怎么这回是两手空着回来呀?」梅婶向来眼尖,对他也算照顾,再怎么样也会挑些他猎的野味买,不至于要再上一趟市集才能卖钱,哪怕不是个好价钱,但这般心意他也领在心里。
  「大家伙都说回来得晚了便是猎了个大的呢。」花婶接口。
  「是非得要这么想,不然心里能不挂着么。」春婶一脸担心地拍了拍岳峰的臂膀。
  几位婶婆你一言我一语,起初是有些招架不住,特别是不时有意无意地绕着他的终身大事打转时,虽不难听出是待儿子般地字句关心,可也够让人一股脑地想闪了。至今,这些个话岳峰听久便也惯了,随她们说去,只捡了个不轻不重的话提上几句,缓了缓面色什么也没多说,「这趟上山不是个时候吧,毕竟开始冷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哪个不想找个暖和的地方避避。」
  「哎,可也得要有钱才有暖和的地方不是?」杨婶叹了好大一口气,「这收租的就跟着冷风的尾巴来,想避都无处避呀。」
  一提及收租,岳峰的神色暗了暗。没猎个东西回来卖钱顶多饿个肚子,可欠人的这下就更加还不完,欠的人正是身为地主的霍家。他们家世世代代赖以维生的土地与其上遮风避雨的房子,全是霍家的,与村里守在这儿几代的人们一样,哪怕少壮离开奉天到外地讨生活,老小依旧在此,此处仍然是他们的根。
  岳峰面向田地蹲下身子,摸了摸田里混着雪花的土,该要是秋收之时,这地却已连一年最基本的一获都难有原有的收成。爹娘曾经说过他们年幼时的那丰饶之地,似乎当真全在他还没出生时的一场地动天摇给带了不见踪影,最后成了现在这般贫瘠。
  几年过去了,他仍是年年在田里种些作物,这种不活就换点别的,起初还够他一个人温饱也就谢天谢地,之后却渐渐地只生得了杂草,非得让他上山猎些什么、砍些柴来挣钱贴补;离山脚近的,木给伐得差不多了、得随身带着的凉草给摘得所剩无几了、连个动物影子也没了,便只能涉险往深里走,可更多时候连这样都没法挣到什么。就如这回,生了翅的、四只脚的全没见着,反倒遇上了会与他们这些佃户讨租的大地主,还当真是跟着寒风的尾巴来,紧跟不放似地。
  「说到收租,」收租对佃户而言是件大事,大家自是关心得很,梅婶应和着,「霍家分了家,咱们这儿全归在新的当家霍三少名下,以前嘛,霍大少肯给欠租,没用租逼死咱们,可就是一年一年利滚利,三辈子还不完,这辈子也只能和这地这房老死绑在一块儿,离不开奉天;霍三少若是不肯给咱们欠租,还要连带还那些没清完的,那可怎么得了?」
  花婶接着道,「管事的向来都是霍大少,行事作风多少也清楚,只要不越了他大少爷的雷池也就能相安无事,可这三少爷……」
  岳峰听着,想起了在白芜山上偶遇的人。那大轿与衣饰上能有家纹的,想必就是身为当家的霍三少了,看来不过就像是一般的富家子弟,不着华服也能从眉宇间的傲气探知一二,衬着仍带了些稚嫩的模样,看来就是个年轻气盛又爱虚张声势的了。而对于为何一个富公子会出现在白芜山中段,那非必要绝对没有人愿意涉险之处,倒是毫不感兴趣,只当是富少爷不识凉草那般的无知罢了。
  岳峰也仅想至此,便任由婶婆们继续谈论着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霍家三少,嚼舌根他向来是不爱的,可他不恼也不喜,嚼的事与他无关,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他一手自顾自地从衣襟里掏出只鸡尾羽,再从布腰包里拿出个小铁罐,身子稍稍移了个方向,手横过了田间搭起的矮篱笆,掌中的土掺和着的已不只是薄雪,而是沾了带着黏稠与异味的黑脂水。
  居然渗到这儿来了。岳峰眉头微蹙地想着,一面用鸡尾羽沾了些黑脂水滴进罐里,一面看着浸在混着黑脂水的土中那才冒出个芽便死了的苗,果真是这黑脂水是让土地什么东西也种不活吧。当年做些农事整地时,渗出黑脂水的那小块地不过多久便也什么也种不出,没料到就算篱一围也只是白费工夫,这下连这里都浮出黑脂水,这田也真算全毁了。
  起先发现这田里无端冒出黑脂水时,婶婆们吓得以为他得罪了土地神,因为这儿独独他的田有此异物,流经之处尽成什么也种不成的荒田;而没沾上黑脂水的田地,能有些收成也全缴了官府的粮税,给霍家的佃租从那年起便不时靠这些婶婆们相互帮忙担着,哪怕她们要个温饱也得千辛万苦。但也多亏了她们,他才不至于面对收租的只能两手一摊,一文钱、一丁点粮都缴不出,不然这可是再怎么肯给欠租的地主都容不下的。
  话虽如此,索性这黑脂水倒也不是完全无用处,至少那一点火便燃得光亮得已让他用来充当灯油与柴薪烧,气味是怪了点,点在炉子里取暖时黑烟是大了些,但光是能省下灯油钱就算是帮上了大忙;上白芜山砍来的柴火全数挑去卖,也不愁整个屋子里冷嗖嗖地过不了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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