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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芜之诗/白蕪之詩 作者: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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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黑脂水也成了他仅能给的回报。在发现黑脂水可充作灯油时,倒也大方不私藏,谁家欠了灯油,只管来取。说来这黑脂水像成了白芜山上本是随处可见的凉草般,在这儿免钱的东西拿来卖钱会招人笑所以不值钱,但少了它却会连冬天都撑不过。
  趁着婶婆们聊得起劲,岳峰已用着鸡尾羽沾了不少黑脂水进罐里,也进屋取来了几个罐子分装了些,婶婆们接过那些黑脂水时,嘴巴也没停着,话题尽绕着霍家的新当家转,不仅如此,一个个的脸上尽是说不上的尴尬神情。
  「怎了,花婶?」岳峰问。
  「……不就是那霍三少爷么。」花婶摆了摆手,压低了嗓,「霍家的事业在他手上会怎么着谁也不知道,可阿春他们那家口子前些日子不才回到奉天么,在城里听到些霍三少的传闻,像是亲眼见着亲娘被霍老爷子给逼死,死状凄惨不说,还就此……对女人不行啊。」
  岳峰闻言,白芜山上那巧遇的人又浮上脑海。虽是面色惨青,连站都站不稳,说起话来却是又强又倔,像是一丁点儿委屈都不愿意受似的,对他这个陌生人虽是防备却又单纯到若是下一刻真遇了险都不令人意外。
  想至此,岳峰没来由地插了口,「这种事能乱说么。」
  婶婆们没留意背过身的岳峰和平常有些什么不同,只是继续说得绘声绘影,「城里的人还说,霍家两位少爷还曾带着三少上奉天最大的青楼诒芳楼说要见识见识,男人谁没有过这般风流事,可最后怎么着?门坎才刚跨过呢,三少爷那脸色之难看简直像是中了毒,转个身说跑就跑还跌了个跟头,然后到一旁呕得可厉害的,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说着说着,杨婶家的孙子哭着饿肚子要饭吃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这也才断了婶婆们的话头,几个人赶忙回家各自张罗,看着她们的背影,岳峰不自觉地呼了口气。
  这些个茶余饭后的耳语传闻他听得多了,虽说婶婆们的亲人大多离开奉天讨生活,不到一年半载没能见个面,让她们非得用这些事来排遣排遣,心里也才不闷得慌;可兴许是纳租的日子近了,起先还能充做耳边风,吹过便罢,这回多听个几句竟也失了耐心。
  岳峰进了屋子,将黑脂水倒了些进灯台后点燃,顿时屋里便被照得透亮。屋中放眼望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两个门帘布隔着厨房与内室,几个破旧的家具摆着,这与他儿时印象中的一模一样,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就是屋外的田地与白芜山了吧。
  透过未完全掩上的窗望去,想象着爹娘说的丰收,想象着白芜山曾经从山脚便成片成片生长的凉草,岳峰从布腰包中拿出了几片凉草放入口里咬就想充当一餐,因为他知道粮缸里的土豆所剩无几,而那些全是要给霍家的租。现下的他,只求能过了眼下收租这一关了。
 
  ☆、03
 
  霍君殊在分了家后便正式接手在他名下霍家的事业,而这些个事在以往可不是他能伸手的。三兄弟中,论辈份、论年纪,甚至是论脑袋装了些什么,只稍一比,他便早看清爹对他再如何疼爱,也终究比不过哥哥们的脑袋,说什么也不可能拿霍家的事业开玩笑,所以他从不拿自个儿的脸面给自家人踩在脚下,就为了去向爹争个公平二字。
  那些年来,他只管当他的乖儿子,便有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日子,除了霍家事业外与哥哥们的明争暗斗,在霍家算是过得挺好。直到娘亲的自缢后,再怎么锦衣玉食也换不得他一天的舒坦日子,更没再给亲爹一个好脸色,哪怕后事办得怎么风光,哪怕对他如何地关怀备至,甚至是连霍家的产业都开始要他帮在一旁帮衬着,就算他没有一次领情──这么想来,爹是病急了吧,才会在病榻之际,将守了大半辈子的霍家家纹就这么偿给了他。
  没错,正是大哥所说的一个偿字,他口里不承认但却比谁都心知肚明,更是用不着明说便时刻记着,他的心是肉做的,又怎么会对心窝上的利刺毫无所感。整个霍家就算不是他强摘来的瓜,但是用娘亲的一条命换来的,尝起来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味美甘甜,甚而更像是生在脑袋和身上的赘疣,犯疼又摘不去,惹眼又可笑。
  霍君殊烦躁地翻了翻案上那些满是字却没一个看得入眼的名册,脑袋是每看一回便疼上一回,最后随意扔在案桌上的一角,也差点让迭得老高的簿册小山在案上山崩。
  那些全是他名下霍家的产业,他不曾碰过的东西突地要他全盘接过,吃力是可想而知的,可即便花了大半时日待在书房,翻遍地籍名册与账本等等,仍是看得他除了心烦气躁外便没有别的;若非被迫参加霍天行纳妾的喜席,那日想必还会继续埋首于这些令人头疼的东西中,也就不会在白芜山上见到那会关心他的假大虫。
  霍君殊就这么忆起那人来。个儿头高高的,端正的一张脸看来有些不苟言笑,特别是见了第一眼说他不知怕时,他虽先是对这突然出现的假大虫一惊,可那张正色的脸衬着道出口的话像是兜着圈子的关心,就觉那脸的正经严肃其实是可亲无害的倒也真不知怕了;而唯一称得上的笑虽是讽他不识凉草,但却比哥哥们表面笑得和善,言语间与骨子里却不怀好意要好得多了。
  想着想着,霍君殊伸手探了探衣襟想寻那株凉草,又在衣袖里掏了掏未果,伸颈左右看了看,稍稍拨开眼前那些笔墨纸砚,这时他眉头皱了皱,表情说不上好看了;最后蹲下身子钻进书案下,双手四处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有,起了身时已面露慌张,快步走至书房中间的雕花原木桌,上头放着还冒着烟的饭菜,显然在他埋首于案桌毫无所觉之际便放上的了。
  只要有下人进来过,说不准就有可能把他不知落在哪里的凉草给洒扫掉了。霍君殊心里一急,一边在原地绕着步子,一面叫着,「来人!快来人!」
  仆役闻声匆忙而至,霍君殊压根没记着来的人是否是那日随着他们一同上白芜山的,只管指着桌上的饭菜叫道,「这饭菜你端进屋的?我那凉草呢?可有见着?是不是见它枯了就给扔了?」
  「三、三少爷……小的不知道什么枯了的凉草……」仆役被吼个几声,回的话都有些抖了。
  「你不知?那有谁知?快给我找来,别想用什么别的来蒙混我!」看着下人还一脸莫名地想辩解什么,脚步未动个半分,霍君殊愈是来了气,「好,很好!我早知你们心里全向着霍天行,在白芜山上见了大虫是跑得利索,平时要你们做个事倒是一个个鱼不跳水不动,你不找,我就先掀了这里,看是你找得着还是我找得着!」
  「别、别这么着啊,三、三少爷!」仆役急了,见了霍君殊就要真将案桌上的东西给全扫下地前赶忙上前拉着,一面叫喊着,「总管你可来了!三少爷他……」
  拉扯了好一段后,总算给盼到来人踏进书房,来人正是霍家的总管,霍君殊唤他叫忠伯,是打小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霍家,从小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在霍家也颇受倚重,说是最了解这个家的人也不为过。霍君殊瞥眼见了人进了书房,倒也干脆地放下了拿在中手要往地上摔的簿册,但眼里除了不情不愿还有什么别的。
  「下去,和三少爷拉拉扯扯像什么话。」王忠虽有了年纪,头发花白,但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总有震得住人的威严在,一面斥责了下人一面道,「三少爷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便是,下人们不懂事,别和他们一番见识,省得动气。」
  「吩咐的事儿还得透过你这总管的口才成得了事,我看我这少爷也甭当了,你说是吧,忠伯。」霍君殊开口酸了几句,明眼人也知他对这个总管是什么样的心思,会唤他一声伯,完全只是个表面敬重罢了。
  在霍君殊的眼里,王忠虽是被他亲爹霍家老爷重用在先,但霍天行主事后两人更是走在同一路上,霍天行对他极是信任,霍家所有的事业都有王忠伸进的手,反而是他这个姓霍的在霍天行做主的霍家是什么也碰不得。
  对如此信任之人,会在分家后不和一干家眷奴婢一并带走,反而继续留在本家,霍天行当初话说得好听是一切为了霍家,要王忠帮着本家多些,但实际上拨着什么如意算盘他岂会不知,不就正是吃定了他对霍家的事业一无所知,非得靠着王忠不可。
  在霍家也好些年了,他知道王忠的心里是向着霍家人的,就算那人是他大哥霍天行,所以再怎么样,对王忠也只能在嘴皮上耍耍他主子的派头尔尔,什么事还不是放手让王忠做了。
  「三少爷说得是哪里的话。」对霍君殊的酸言酸语,王忠倒显得无动于衷,偏头看着方才被他遣走的下人一来,接过了递上来的东西后摆摆手要人下去后,便走向霍君殊道,「就是收拾三少爷交待的东西才来得晚了些,三少爷可别往心里去啊。」
  看着王忠摊开布包至桌上的东西,霍君殊眼下一亮,是那日在白芜山上要人采的凉草,看来已清洗风干过,其中一小株凉草还没混至布包之中,单单置于桌上。虽然凉草长得一个样,甚至摘下来久了还成了枯叶,但他就是记得那人给他摘的凉草生出的芽长得什么样,有几片叶又如何地长。
  霍君殊一喜,将那小棵凉草给轻捏在指间转了转后,才忖着方才王忠说了什么。他的脑袋是比不过哥哥们,但也没那么不济事,会不记得自己交待过什么,王忠会这么说是为了顾及他这个新主子的颜面,更显他体察主子心意吧。霍君殊故作无事地哼了哼,倒也觉得理所当然,听着王忠说那些风干的凉草能做何用后便也就让他照着办去,转身走回案桌前坐下。
  王忠见案上尽是名册账本,便从衣襟拿出本账册呈上道,「这年收的租全记在这帐上了,还请三少爷过目。」
  霍君殊啧了声,再怎么惹得他犯头疼的东西还是得看的,只是翻看了几页写得尽是欠租,他随意看了几笔帐,再翻看案上堆的其它账本,一对照之下有的竟一积欠就是数年,看也知道是霍天行任其欠下,到他手上全成了烂摊子。
  「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对自家人刻薄的霍天行在外是个大善人,肯给欠租欠到以年算计?」霍君殊出言质疑,声声直捣王忠一片赤忱以待的前主子。
  王忠处理这些收租的事已好些年了,个中缘由自是清楚,「收成得看老天脸色,连年欠收是举奉天皆然,逼不得。」
  「他们都逼不得,所以是逼我啰?」霍君殊嘲讽一笑,「一个个说欠收欠租便罢,在霍家我得看你们的脸色,在外我还得要看他们的脸色了不成?」
  霍君殊知道自己名下的尽是些荒地,霍天行在分家前想必也不将这些地的租看在眼里,用其它的良田与酒楼、当铺事业就够霍家吃上几辈子不愁,霍天行也乐得当这些佃户眼中的善心地主;可分了家后,他就只剩下这些个不毛之地,虽说以霍家的家底,欠租不至于让他们霍家上上下下喝西北风,但若不开源的话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老仆不敢。三少爷,这些个佃户逼是逼过的,大少爷他……」
  大少爷三字像是踩中了霍君殊的尾巴,脸色愈发难看,「忠伯,搞清楚现在这个家是谁当家。」
  王忠闻言是噤了声,霍君殊瞪上他一眼后,看着账本烦乱地以指节敲着案桌。他又岂是铁石心肠之人,为了地租非得要逼死人才甘愿,全是因为大少爷三字让他心头上了火,说穿了就是迁怒罢了。
  左思右想仍想不出个法子,才不甚情愿地拉下脸,「忠伯,霍家现在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你以为如何?」
  「收租几年下来,那些佃户尽是老弱妇孺得多,能纳租的几乎全是离开奉天的少壮挣回来的钱两,估摸着这些欠租的尚有老幼在奉天,不会生乱;倒是那些孤家寡人的佃户,虽是欠租与霍家签了约的,可若是摸黑连夜离开奉天,欠的可就真追不回来了。」王忠接着道,「老仆认为,要这些佃户在霍家做些劳力活偿还不啻为个法子。」
  就知道王忠心里是有谱的,只差自个儿一句话允了,还说在霍家不是看他脸色么,霍君殊如是想着,再怎么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法子,「这些……约有几人来着?」
  「不下三人。」
  霍君殊忖了半晌,又看了看账本,「欠租最多的,让他到这儿做些苦力,够做上他大半辈子,其它的,忠伯你看着办吧。」
  王忠办事倒也利落迅速,隔日在霍君殊仍在书房看那些招头疼的账册时,便表示一切皆办得妥当,连人都给带来了。
  「来人,把人给带上来给三少爷瞅瞅。」
  霍君殊本想给个百般不耐的脸色而放下手中的毛笔,但看到被带上书房的人时,却整个人一惊而起了身,手里自不主地抓着他置于香袋中的那株凉草。
  「是你?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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