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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珰 作者: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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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一盅吗?”廖吉祥目光迷离地问,谢一鹭是厌恶喝酒的,这时却痛快地点了头。
    廖吉祥便给他斟,边斟边吃吃地笑,像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
    端起杯,谢一鹭才发觉自己的腕子在抖,可能是兴奋,也可能是紧张,他一股脑把酒吞下肚,猛地一下,他捂着嘴开始咳,边咳边痛苦地弓起背脊,廖吉祥给的哪是什么美酒,而是刀子一样割人喉咙的烈酒!
    廖吉祥哈哈大笑,少有地那样开怀,笑够了,他扶着谢一鹭的肩膀,像对孩子对弟弟似的,用拇指帮他把嘴边的残酒拭净。
    谢一鹭半窝在床上,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蜡烛光里那个模糊的剪影:“你喝这个,身子要坏的。”
    笑声停下,静了片刻,廖吉祥轻得不能再轻地说:“不喝,心要坏的。”
    像有一只什么猛兽轰然挣脱了锁链,从胸膛里咆哮而出,谢一鹭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说句“我暖你的心”,或是“别要酒了,我陪着你”之类的缠绵话,大榻那边忽然“喵”地一声,张大人叫了。
    “猫在,”谢一鹭其实有些怕猫,拉了拉廖吉祥的手,“让人抱出去吧。”
    “没事,”可能是微醺,廖吉祥毫无芥蒂地蹭着他的身体,“它是怪你占了他的床,明天哄哄就好了。”
    “没想到……”谢一鹭凑着他,贪婪地嗅他鬓边的酒气,“你也养猫。”
    “不养猫算什么太监,”廖吉祥又笑,这回是自我解嘲的,笑到半路,猝不及防说出了残酷的话,“夜里没猫陪着,一个人的被褥太冷了……”
    谢一鹭夺过他的酒壶酒盅,藏到床底下:“不喝了,”他吹熄铺边仅有的一只蜡,屋子一下便黑下去,“睡。”他说,拽过薄被把两个人拢在里头。
    他们真是头和脚倒着睡的,说要睡,哪里睡得着,尤其是谢一鹭:“养春,”刚躺下,他便叫,“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廖吉祥没应声。
    他以为他喝了酒迷糊了,便掀开被,摸着黑去看那双脚,偷偷摸摸正要抓,廖吉祥出声了:“是听人说了什么吧,”那声音稳稳当当,清醒得很,“你们这些人,要喜欢,不过是听人说了什么,要厌恶,也不过是听人说了什么。”
    这话谢一鹭好像明白,细琢磨,又似乎是糊涂的:“我以后每晚都来陪你,行么?”
    廖吉祥翻了个身,没回答,谢一鹭胆大包天的,居然在被里把他的脚抓住了,抓住了不算,还往自己的怀里拉。
    廖吉祥使劲挣,挣脱了右脚,坏的那只左脚却孱弱得脱不开:“你不要这样!”听口气,他像是怕,怕得急了,便央求,“你纳个妾吧,我替你下聘……”
    “我不要妾,”谢一鹭没头没脑扒开了自己的衣领,那窸窣声廖吉祥听见,撑着枕头惊恐地往这边看,“不……不行!”
    他以为谢一鹭要干什么寡廉鲜耻的事,至于怎么个寡廉鲜耻,他想象不出,纯是出于对姓事的无知,他期期艾艾地乱缩乱叫,结果等着他的不过是一个温热的怀抱——谢一鹭是想用自己的胸口,把他那只烈酒都暖不过来的坏脚焐热。
    廖吉祥剧烈地打了个颤,这是他生平头一次贴到别人的皮肉,贴到了,他才知道自己过去有多冷:“春锄,你……”
    “嘘……”谢一鹭哄着他,温柔地在那脚上拍了拍,“明天再说。”
    梅阿查夜里没怎么睡,天不亮爬起来玩了一会儿刀,卯时初刻穿戴好了,到廖吉祥那儿去吃早饭,屋门关着,值宿宦官和打杂的火者在门外站了一排。
    “还没起来?”梅阿查皱眉头。
    值宿宦官摇头。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听不出来,”值宿宦官照实禀报,“两个人好像……一直在说悄悄话。”
    “开门。”梅阿查径直往前走,值宿宦官忙把门给他推开,一进屋他就看见谢一鹭,穿戴整齐站在廖吉祥的书架前,如饥似渴在看,见他进来,有礼地点了下头。
    梅阿查不稀罕搭理他,廖吉祥那些昂贵的收藏他也不懂,大抵知道是有些好东西的,像前朝的赵孟頫盛唐墨迹帖、蔡襄诗表帖,时人的文征明临怀素自叙帖、李西涯帖、祝枝山真草帖等等。
    他视线轻蔑地从书案这边往拔步床那边去,他知道廖吉祥在床上,他爱懒床,这个时候压根起不来,目光经过屋角那张大榻,掠过去,马上又扫回来,被子整整齐齐铺在上头,连个角都没翻。
    他的脸凝固了,眼眶因为震惊而发青,火者们陆续进来,往桌上摆杯碟碗筷,廖吉祥听见声音,软绵绵坐起来,梅阿查忙往他那边看,及腰的长发墨似地泼在身上——他睡觉从来是不散头发的!动了动唇,梅阿查把拳头捏紧了。
    “七哥,”廖吉祥看见他,倦怠地揉了揉眼,“今天不和你一起吃了。”
    言外之意是让他走。梅阿查是个要面子的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从屋里出来,他气冲冲走了十几步,停下,心想廖吉祥不和他吃和谁吃,难道和那个寒酸的六品小官?他不甘心地又回去,这时后头有人叫:“老大。”
    是金棠,穿着库里新出的荷花纹样贴里,笑盈盈朝他作了个揖,正要说句问安的话,廖吉祥屋里突然传出了争吵声。
    值宿宦官和火者们一一出来,梅阿查和金棠擦着他们进去,屋子中央,谢一鹭气势汹汹在嚷:“……让人瞧不起,我看错你了!”
    廖吉祥没回嘴,塌着肩,像是趋避他的锋芒,梅阿查是看不得他受一点儿气的,一脚踹翻了椅子,大喊一声:“谢一鹭!”
    谢一鹭明白,他有什么资格在这个屋子发脾气呢,该说的说了,他闷头便走,梅阿查奔着廖吉祥去,金棠往地上一看,书架下头放细软的两只小铁箱被翻开了,露出里头带着压印儿的金锭银锭,是上个月都察院陈御史刚送的。
    他追着谢一鹭出去,边追边喊:“那些黄白米,是我们做主收的,督公不知情!”
    “你就替他编吧,”谢一鹭猛地一转身,瞪着他,一双眼红彤彤的,好像他才是挨了骂的那个,“他都承认了!”
    金棠看得出来,他是真把廖吉祥放在心上,“几干黄米,几方白米,对督公这个位置的人来说,还算个事吗?”
    那是宦官的隐语,“干”是“千”,“方”是“万”,谢一鹭懂:“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争得脸红,急得跺脚,“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金棠点头,“可他不要,上头还要呢!”
    谢一鹭怔住:“上头?”他问,“老祖宗?”
    这个人救过屈凤的命,金棠不跟他虚与委蛇:“老祖宗舍不得要我们督公的一根头发丝儿。”
    谢一鹭简直想不出还有谁能左右廖吉祥了:“那是谁?”
    “别说我们督公,就是老祖宗,也得按日子孝敬他。”
    这说的难道是……谢一鹭拂袖:“荒唐,我不信!”
    金棠倒笑了:“大人不信最好。”
    谢一鹭却是信的,谨小慎微地凑过来:“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还贪图太监的孝顺钱?”
    “他也是人,也要盖大屋、娶美姬、蓄珍宝,”这话金棠不该说,“难道叫他去跟户部开口,动老百姓的田税钱?这是内官都知道的事,你以为戚畹那些人贪的钱全是自己的?”他摇了摇头,“谁敢独吞,就安个贪赃的罪名,剐了。”
    谢一鹭惊得后退,金棠则压上一步:“宫里都把谋到织造这个位子叫登仙,谢大人,你说这仙是白登的么?”他朝谢一鹭做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他走,“督公已经够难了,你不要逼他。”
    
    第26章
    
    谢一鹭吃了粥,戴上官帽出来,院子里大天坐着个小板凳,哈着腰在给他洗褥子:“老爷,”他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出去找个姐儿吧,梭子巷那边有不少便宜货。”
    “胡说,”谢一鹭被他的话烫了耳朵,可褥子上那些荒唐事确实是他干的,赧着脸,他磕磕绊绊地说,“我、我这两天身体不好,你不要造次!”
    他穷斯文,大天却是个糙人:“可我这天天给你洗,手都要洗断了!”
    谢一鹭躲着他出门,门临关上,还听大天在里头说:“再说你天天晚上这么空耗也受不了啊,我是为你好!”
    谢一鹭苦恼,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却管不住自己的梦,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人,变着法地诱惑他,跟廖吉祥同床共枕那一夜,他怕自己荒唐,硬憋着,可越是憋,那个劲头儿越要命,脐下三寸总是火烧火燎的,想找个地方发泄。
    走到衙门,他愣住了,门口停着一乘软轿,绣花帘子大绒顶,是屈凤的。
    他兴高采烈往里走,老远就看见大堂上的热闹,那小子穿着莺背色的缎子,被众人拱月般围在当中,左脚仍扶着拐,但气色好极了。
    “思慕!”他不由得笑着上去,一刹那,周遭静了,所有人的目光扫过来,那样疏离,那样冰冷,让他不得不停住脚步。屈凤是那些人的中心,卷着袖子不作声,躲闪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有许多东西,多得谢一鹭来不及揣摩,他便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众人随之四散,只留谢一鹭一个在阶上,一时间,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最不该厌弃他的那个人,推他到了这步田地的那个人,却明哲保身地,成了他的对头。
    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了,才灰溜溜地走开。
    下午刘侍郎派宴席条子,连副使、司务都有,唯独没有谢一鹭的,临下衙,郑铣的帖子到了,让他去锦衣北园赴宴,也是巧,到地方一看,竟然和兵部的席是隔壁屋。
    刘侍郎替部堂大人请屈凤,算是部里给他压惊,谢一鹭身子坐在这边,心却在那边,听他们觥筹交错,听屈凤被赋予了这样那样的溢美之词,越是听,心里越冷。
    回过头看,这边安静多了,郑铣请的是个生面孔,穿罩甲,佩刀,经屠钥介绍,才知道是新来的总兵,之前在浙江抗倭,姓龚名辇。
    浙江,这个地方引起了谢一鹭的注意,廖吉祥砍树的时候,借的就是浙江兵。他不禁多看了龚辇两眼,那是个精壮的人,可能是常年带兵,有些黑,相貌算得上周正,最惊人是那一双腕子,有成材的榆木那般粗,手背上全是刀疤。
    “谢督公盛情,”龚辇背坐得笔直,举杯敬郑铣,“下官干了。”
    没有多余的话,对大珰也不过分阿谀,谢一鹭颇欣赏。
    郑铣很少见地、爽快地喝了他这杯酒,看得出对龚辇是感兴趣的,放下杯,他拿拇指挑了挑身后:“将军,背后是兵部的席,他们当英雄捧着的这个,你问屠钥,”他兄弟似地把手搭在屠钥背上,“是不是个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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