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刀 作者:绒绒蒲
Tags: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苏格果然给他吟了两段。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一段关山月,一段饮马河。
苏格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而单薄。和郑吉一模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带来的不仅仅是渺远而温柔的往事,还有一些裹挟着风沙的记忆。
闻韬将指尖触在苏格温热的颈子上,顺着微凸的喉结滑下。他轻声道:“你可知道,这饮马河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孔雀河。”
血红的月亮,雪白的沙漠和雪地,郑吉仰着脸苍白的微笑,沙哑而低弱的耳语,躺在自己怀中逐渐变冷的身体……马车板拼成的棺木上,沙子吸干了刚剥下的马皮上的鲜血。郑吉独自躺在异乡的土地上,被薄薄的木板,厚厚的沙子与白雪覆盖着……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了孔雀河畔的一座孤冢。
这孤冢,现在却不知去向。
这些记忆太鲜活,太靠近,似乎像个不真实的梦境。
而那孤冢里的人,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这样一个寒冬的深夜里,他的手脚会如何地冰冷?来年春来之时,他是否已化作了那青青河畔之草?这个世界上,此刻又有谁,与他一样怀想这死去不久的青年?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如果他只是在他乡异县,那该多好。即便此际只能在梦中躺于他身边,但终有一日,他依然会如堂前春燕一般,回到自己的身边。
闻韬的嗓子很干,甚至有些疼。但这疼痛此时竟变做了愉悦,似乎让他更靠近那荒冢中死去的郑吉,而不是眼前生命尚且鲜活的苏格。苏格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他的喉管在闻韬指腹下微微地颤抖。闻韬的思绪却在这如水的声音中无知觉地流淌,身体也轻飘飘地没了知觉。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难过?”苏格在问他,“你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一时这样快乐,一时却这样难过。”
他膝上放着那架被遗忘的琴,挨过身来与闻韬说话。青年在烛影之下浅浅地微笑着。闻韬的手从喉结划上苏格尖削而流畅的下颔,触着他柔软的嘴唇。
青年偏了偏头,又咬住了闻韬的手指。
这动作有些熟悉,却甜美得难以言喻。扑簌的睫毛下,苏格用幽黑的眼珠深深地看着他,指尖划出凌乱的弦音。闻韬在他耳畔低声道:“不要动琴。”他将琴从苏格膝上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边。
不要动情。
他在对谁说这句话?是对苏格,还是他自己?
苏格显然没有听他的。
他俯身拥住了闻韬的肩头。
闻韬将青年消瘦却柔韧的肢体束缚在怀抱中,从他脆弱的脖颈一路亲吻到苍白身体上的每一处肌肤。抵死缠绵之时,闻韬似乎看到那苍白胸口本该是箭伤疤痕的地方,却是一颗浅浅的,极小的痣。它落在青年胸口上,像一个欲语还休的吻,又像一颗蜻蜓点水的心。闻韬低头去咬住那片平滑而柔软的肌肤,对方被他弄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轻轻发出难耐的低吟,缠住闻韬的双手却搂得更紧了些。
缠绵的记忆纷至沓来,掩过了玉门关外的风沙。
闻韬醒来时,汗湿的身体轻松而沉重。轻松是因为高热已退,沉重却是因为苏格的身躯伏在他身上,紧紧挨着他。闻韬将他抱到怀内,轻轻摇醒。苏格惺忪地睁眼,两人在半梦半醒之中柔和地温存着,交换印在脸颊与赤`裸肩头的轻吻。
闻韬将披了中衣的苏格抱到镜子前,两人凝视着镜中的对方与自己。他拿了梳子,给苏格梳起披散的长发。苏格的头发许多年未修剪过,此刻被闻韬放在掌中细细梳理,变得柔顺光净起来。闻韬将他鬓发拨到脑后,用一个旧木簪子将长发都绾起来。
苏格见闻韬眼睛也不眨地看着镜中,笑道:“你怎么回事,在看甚么?”
闻韬却不答,他从身后环抱着苏格,看着青年在镜中的脸。
天还未亮,月光从云母画屏后透过清光。闻韬突然像是想到了甚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妆奁里取了一截眉墨。他哄诱着苏格把脸微微偏到一边,在他右侧脸颊的眼尾处,轻轻地按了一下。
闻韬将苏格转过身,面对着自己。他低声道:“你真好看。”
苏格眼角新点上的泪痣,果然像一滴未画成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琅琊海
【前情提要】:聂英奇找到郑吉棺木,一路扶灵回到幽州。苏格离开闻府,在天漠茶寮边借宿,半夜梦见郑吉偷刀之事,恢复了些许记忆。苏格用鸣镝射下了茶寮顶上的酒旗,召来章掖。章掖说,都亭侯在等你带着孔雀刀回去,他并不知道,暗帝给闻韬的孔雀刀其实是假的。苏格得知母亲已死,心灰意冷,甩脱章掖独自出走,却因躲避乞奴追杀,独自来到琅琊。
***
聂英奇怒道:“你对苏格做了甚么?你明知道郑吉已经死了!”
不等闻韬回答,他突然翻身上马,朝城外狂奔而去。闻韬打马追赶,聂英奇却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城外一座破庙,聂英奇突然勒马。他下马走到了破庙门口,却不走进去。闻韬让别人在路边等着,自己跟了过去,问:“怎么回事?”
然后他听到唱诵经文与法器的声音,皱起了眉。这破庙中居然还有僧人?
聂英奇道:“他们是我请来的。”
闻韬道:“你干甚么?”
聂英奇冷冷地道:“做法事,超度亡魂。”
闻韬愣了片刻,然后他突然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他哑声道:“你……找到他了?”
聂英奇转过脸来,冷笑道:“我不仅找到了郑吉的棺木,我还将他带回来见你了。现在,当着郑吉的面,我再问你一次,你对苏格做了甚么,你还打算再对他做甚么?”
*
法事做完,几个僧人被请了出去。闻韬与聂英奇走进了那破败的佛堂。
闻韬第一次见到了那艘裹着马皮的小船。陆长庚正守在旁边。
马皮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只是干枯而发灰的土黄。果然如章掖所说的那般,马皮脱水之后不断皱缩,将那小船与木板紧紧裹住。包裹似乎没被打开过,只有外面捆扎过的草绳的痕迹。陆长庚本想在外面套上棺椁,但从焉耆一路扶灵至此,路途遥远,那小船运送起来,到底更方便些。
聂英奇看闻韬盯着小船,身体一动不动,冷笑道:“怎么,是否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闻韬惨白着脸,一声不吭。
当日在暗帝陵的乱葬岗中,郑吉的药棺曾让他第一次为这个青年流下眼泪。而当时,药棺中的生命尚未逝去,依然是鲜活而美丽的。
现在,距离郑吉死去,已过去三个多月,整整一百天。一百天的时间,可以发生甚么?郑吉已变成了甚么样子?
陆长庚已走到了那小船边,蹲下身去。马皮裹得很紧,因为干燥而有些僵硬。他将匕首插`进木料与皮革的缝隙间将其撬开,发出一阵令人难受的声音。
这声音终于教闻韬闭上了眼睛。
聂英奇冷声道:“你若是不敢看,那现在便走。我自会好好安葬他。”他本想再说几句刻薄话,但见到闻韬转过身去,扶住了香案,又忍不住心软了下来。
毕竟,见到自己的爱人枯朽的身体,确实是世上几件最让人悲痛的事情之一。许多人都难以承受这样残酷的情景,而剑衣侯也是人。聂英奇叹了口气,道:“我在路上,也一直不敢打开来看……”
闻韬却尖刻地道:“你也不敢看——所以也许待会儿开了棺,这当中根本不是他。”
此时,陆长庚已将那马皮剥下。
闻韬听到木板被移开的声音,陆长庚惊奇地喊了一声,“呀。”然后又是聂英奇长长的吸气声。
闻韬脑中霎时掠过几个猜想。难道那棺中真的不是郑吉?他是不是还没死,而是被人救走了?又或者,从焉耆颠簸七千里至此,他……脑中的画面教闻韬有些腿软,几乎要呕吐。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之后,聂英奇突然走过来抓住了他的手,道:“不,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觉得闻韬的手在自己掌中发着抖,冰冷而潮湿。聂英奇慢慢把他往小船边拉去,轻声道:“是他,是他。”
闻韬终于站在了郑吉身边,聂英奇柔声道:“你睁开眼,你再去看看他。你之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今天可以见到了。”
时隔三个月之后,闻韬终于又再度见到了郑吉。
郑吉的身体保存得很好。他安静地躺在小船中间,与闻韬曾经在药棺中见过的模样并没甚么不同。
郑吉脸上有干燥的深褐色痕迹,陆长庚道:“那是渗进去的马血。”
闻韬的手指发着抖,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想擦去他脸上的污迹。郑吉脸上皮肤冰冷而干燥,却居然尚未完全僵硬。
这阵令他昏眩的惊喜与哀痛过去之后,闻韬突然冷静了下来。
沙漠干燥,北国严寒。从十月到二月,郑吉的身体并未朽坏——这不出奇。但是保存得这样好,甚至几乎没有腐朽的气息,这便太奇怪了些。而且,郑吉下葬时,本将闻韬给他的佩剑拥在胸口。此刻,这佩剑却不翼而飞!
聂英奇这时也发觉了不对。他打开郑吉的嘴唇,又解开衣服看了看,道:“他舌头下面噙了药,身上也撒过药粉。有人打开过棺木,盗走了佩剑。”
陆长庚却道:“焉耆王子的人找到这棺木后,一直派人看守。他将其交给我们时,说没有打开过,那就是没有打开过。”
闻韬道:“也许不是他。盗剑的人,必然是在马皮脱水皱缩之前挖出了小船,撒了药粉之后,又原样葬了回去。”
聂英奇道:“盗剑的不是王子,也不可能是乞奴。此人对郑吉没甚么恶意,反为他保存了身体。时机抓得也很紧,想来,他当初也许就一路跟在我们身后。”
闻韬哼了一声:“也许,那章掖路上不告而别,就是因为这个。”
聂英奇皱眉:“他也算是个人物,何必为了一把佩剑,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来?”
闻韬却突然对这话题失了兴趣。他在船边坐了下来,看着郑吉,道:“你们先出去吧。”
聂英奇跟着陆长庚走了出去,又忍不住转过身来道:“你要将他带回剑衣阁安葬吗?”
闻韬道:“雾灵山上太冷了,他当时既不愿意再拖上一个月,死得也算干脆,何不让他去得更干净些。”
*
闻韬在破庙中陪了郑吉最后一个晚上,次日便让人点起烛天而燃的高火,焚烧了郑吉尸体。大火烧了整整一日,直到一切悉数成灰。闻韬亲自捡扫骨灰时,却在当中发现了一个烧黑的旧箭镞。他昨日独自给郑吉净了面,梳洗绾发,更衣之后重新入殓,竟也没发现这个箭镞。
聂英奇道:“这是我当时托你捎给他的,想不到他竟贴身收着。”
闻韬没有回答,将骨灰盅的口塞紧,又将用油布封好扎住。
恰好闻陆走进来,呈上一封密信:“苏格的消息。”
闻韬掸去双手与衣上残灰,接过信看完,道:“他在琅琊,有人在崂山酒肆见到他。”
聂英奇道:“苏格前几日不是还在章掖的天漠茶寮中么?我听说,他一到那里,就用鸣镝射下了白塔上的红幡,召来了章掖与都亭侯旧部。章掖不带他回去见都亭侯,又怎会放他去琅琊?”
闻韬道:“闻帆见过章掖,说苏格知道苏氏已死,便心灰意冷,又甩脱他自己走了。”
聂英奇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在关外找到兄长旧部,确认苏格身世之事道来。原来苏氏当年产下的确实是双生子,弟弟一出生便十分虚弱,她唯恐婴儿跟随自己在荒野会夭折,便央求聂再冰将他带走。都亭侯从朱衣手中收养了苏格,便是后来章掖口中的小公子。几年后,都亭侯又将苏氏也偷偷接走,纳为侍妾,对外却宣称苏氏改嫁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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