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竹屋内,摆设朴素至极,可倒也打扫得干净利落,角落的床铺上躺了一个瘦弱的人影,黑发如泼墨一般散乱得遮掩住他的面容,仅能看出大约是个少年。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得躺在床塌之上,形若死物。等到竹屋的门被从门外打开,传来沉闷得声响。他才似乎动了一动,露出后颈处的一抹白。
走进屋里,将空了的竹筐放在角落,整理好屋内散乱得桌椅,骨骼分明的双手从怀中取出几枚泛着幽蓝光辉的石块,缓缓的在指尖碾碎,碎块中飞出数道极暗的蓝光就要遁走,那双手反应迅速得打出一道手决困住了那几道蓝光,引入床上那形如死物的人体内。
吐出一口浊气,调整好气息后,闻人斐双手后撑,慢慢坐了起来,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开,露出他的面容。他的肤色极白,隐隐透着死气沉沉的青色,干枯黯淡,眼窝极深,两颊凹陷,眼底的黑色就像是油彩画过一般,只一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还勉强看得过去,正古波不惊得屋中央那人。
“你经久劳损魂体极为不稳,我打入的这些魂气只能暂时稳住你的魂体。此为旧疾,绝非一两日之内就能根除。”
他温声嘱咐道,又从怀中又取出一墨黑色的发馆,放在桌上。
“你素喜白色,可这地府简陋,遍寻不着白色的玉石。”
李璟淡淡得笑了笑,见那人正望向他,瘦削的身躯在宽大的袍子下越发摇摇欲坠,目光似有似无得落在他身上,黯淡无神。
转过身,道了一句会晚些回来,他又踏出房门。合上的木门刹那上闪过一抹白芒,转瞬即逝。
等到处理完了孟娘的药材本就不亮的天色彻底暗沉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捏住那一点火折,他弯腰点亮灯笼,待直起身,那鸦青色罗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又倚在门栏处,神色散漫。
“你应当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就算拖延时日也改变不了结果。”
暗沉沉的天色模糊了一身的淡定从容,他面沉如水,垂下眼帘克制住眼中的晦色。
“一百余年,该想清楚的早该想清楚了,该料到的也早该料到。也是我多嘴。”
等不到他回答,女子又淡然道了一句,扭头回了屋。
走过寸草不生的平原,远远的望见山脚下那一抹黑影,李璟又加快了脚步,走近了,正是他住了一百余年的小竹屋,融入一片昏暗中。
点起木桌上锈迹斑斑的烛台,室内的黑暗就像是一滴墨滴入清水中快速的化了开来,李璟看着那瘦削的人影坐在床上背倚着床头,闭着眼。
似是感觉到光亮,他缓缓的睁开眼,依旧是一双古井不波的双眸,只是眼底的暗色在光影下越发深重。
“我回来了。”
李璟对他笑道。
那人依旧不语,目光落在自己如同枯木枝般扭曲粗砺的十指上,披散的长发黑压压的掩去他的大半身形,发尾落在他的手心,突兀出那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浅淡的眸子闪了闪,李璟走到床边,弯腰投影笼罩在他上方,骨骼分明的双手虚空抚过他的头顶,最后拉起被子,覆在他身上。
“睡吧。”
低沉温和的嗓音就近在他的耳边,闻人斐抬起头,落入一双熟悉的浅琥珀色眸子里,他举起双手,捧住眼前的面孔。
“你想要什么?”
那双眸子只温和得看着他,眼底有流转得光华,是他曾经千万回首却又终不可得的追寻。
瘦如枯柴的双臂从半空落下,他骤然收回双手,背过身,语带嘲讽。
“你想要什么只管拿去便是,只怕你在我身上白费了这许多力气又得不到想要的罢了。”
修长的双手虚空划过又克制的放下,一身蓝色儒袍的男子对着他的背影,勾起一抹浅笑,温声道。
“睡吧。”
瘦削的身影在角落缩成一团,烛光摇晃着,白色的烛身滑落了一道烛泪,在桌面上汇聚成浅浅的圆形印记。然后静静的熄灭,余光消失在琥珀色的眼中,他坐在角落的靠椅上,闭上了眼。
天色刚亮,李璟站了起来,脸上却有些许疲惫,拿起墙角的竹筐,开门顺着熟悉的道路往前走,眼前渐渐出现忘川雾气翻腾的河面,不时有凄厉的嚎叫从不远处穿来。是亘古徘徊不去的怨魂在河底解不开心中怨恨。
顺着河岸踩过湿润的泥土,河面刮来的风摇曳了一整片洁白的花丛,却吹不散如烟似纱的白色瘴气,雾气浓重,只看得清方圆三尺之内的物事。四周突然变得寂静,半点声音也听不到,仿佛天地只剩下那一身蓝色儒袍的书生,和他身边的一丛又一丛冷色的月台花。
修长白皙的手指拦腰摘下一株成熟盛开的月台,投入身后的竹篮,抬头望向朦胧不清的前方,呼吸间冷冽潮湿的气息,让他胸口一阵刺痛,周身的金色微不可见得又黯淡几分。
踏上来时留下印迹走出死寂一片得瘴气,耳边又传来怨魂尖利的叫声。拐过几个转角走进奈何桥头的院落,卸下身后的竹篓,换了一身湖绿色罗裙的孟娘迎了上来。
“月台花期到了,怕是这生意也到头了。”
女子秀气的柳眉轻轻一挑。
接过她递来的定魂石,温润如玉的脸上神情浅淡的露出一抹笑意。
“他神魂早已非单靠定魂石就能补上亏损,可若是没了定魂石的稳定,不用数日,这世上怕就没了闻人斐了。”
如玉的面容上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目光落在蓝莹莹的定魂石上,才出现一丝决然。
“孟娘——多谢。”
“罢了吧。”
女子取出月台花束,走回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
第7章 柒
天色渐亮,李璟推开竹屋的门,床上还清晰可见一个鼓起的人影,他走到床边,脚步轻不可闻只在身后留下一串暗色的水渍。
小心得拂开那人墨黑的长发,看着他苍白泛青的面孔,即使是睡梦中也紧紧蹙起的眉头,修长的指尖画出的手决困住了破碎的定魂石中窜出的幽兰引入那人魂体之中,中又点了一星白色的微光落在他眉心。
损伤的魂体凝实了一些,耳边的呼吸也越发悠长平静,抹平他眉心的褶皱,琥珀色的瞳孔凝视着他安详的闻人斐安详的睡脸,修长的十指梳理过他柔软的发丝,才抬起头目光在屋内探视片刻,落在了静静得安放在桌上得墨色发馆上。
墨色的发馆触手冰凉,制作得极好,打磨得光滑花纹精细,他等了他一百年,时间在等待中那么长,他站在奈何桥头,看着地狱即使最明亮时也那么阴沉沉得天空,想着他对他说过得每一句话,一遍遍告诉自己等下去,他总会来的。
他曾经那么全心全意得对他笑,眼尾上挑的桃花眼最是能带起一世的风流,他是富家公子,是绝世风流的少年郎君,他告诉他,他只是个教书先生,他便信了,挖出了自己的心,可他却让那颗心血淋淋得落入尘埃。
他告诉自己,他没错,可谁又有错。
那日大婚,他一身红色喜服,高头大马,无数人赞他一句好郎君,他仰头望向天际,就看见他站在城墙上,如折翅的飞燕,连最后一声哀鸣也发不出就落在了地上。那一瞬,血色倾城。
数十年后,当他奄奄一息的缠绵在病榻上,身边只有一个跟了数十年的老奴,世人道他是最仁德的当世儒相,唯一的污点只怕是当年悔婚钟家小姐,可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他为这天下鞠躬数十载,痛失所爱,他没有错,只是不想再让自己更加污糟得去见他。哪怕他已经不要了,可他会等,他用黯淡苍老的浅色瞳孔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起那年七夕他指尖雪色的花朵和唇边的那抹浅笑,叹息着心想只是如果时间再快一点就好了。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他知道了闻人斐代替他的父亲投下了第十七层地狱,那里是区通途,永世受石磨压身,肉身成泥,等重塑之后,循坏往复。
他问判官可否代替他。
“你们可是血亲?”
“不。”
白衣的判官含笑看着他。
“不是血亲就没有代替这一说——那便是你欠了他了?”
他跪拜在地府得大殿之上,答道。
“是。”
我欠了他一世长安。
女子湖绿色的裙摆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轮回池边,远远的就能看见一个怀抱着一个人的背影,破旧的蓝色儒袍,整齐的发馆。
精巧的绣花鞋落在开裂的土地上,孟娘走到那人身边,居高临下得看着他,只见他魂体破碎,气息溢散,娇艳如花瓣的唇露出一抹冷笑。
“傻子。”
苍白俊美得面孔,低垂着眼,静静得看着怀中得睡颜,指腹抚过紧闭得双眼。
“我与判官约好等月台花期过了就送他转世,”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等待的时间那么长,我怕下一次我等不到他。”
“你的神魂溃散,不喝我的汤怕是连草木道都入不了。”女子冷冷得说到,“文判要了你的道德金光?”
生前攒下许多功禄者,死后会有金光护体,驱除邪祟,阻隔百毒阴气,延寿增福,庇佑百世,是连神仙都为之心动的珍奇,因为它也能增长修为,他能不惧瘴气摘取月台也是得益于此。
“一半。”
“那另一半呢?”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怀中那人身上,梳理整齐的发髻,月白的衣衫,面色泛青但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虽然仍旧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却魂体凝实。目光聚集在他头顶那墨黑色的发馆上,笑容中带上了一丝嘲讽。
“是了,我怎么总问这些明摆着的事儿。”
身后不过数十步外,有一艳红色的身影,笔直的站在轮回池伴生的镇魂树下,静静的看着她,她余光扫到了一眼,扭过头去,看着池面的倒影。
“你允过我不喝你的汤”
那人说。
“可你必须喝。”
她寒声道。
“是了,我必须喝。”白玉般的手托起怀中那人的头,在他眉心,落下羽毛般的轻吻,“所以他也必须喝。”
“我若是我记不住这一切,若是我连人身都不可得。我不愿只他一人被记忆苦苦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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