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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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连当今圣上,也未见比他更了解慕容桢。
但他无意插手。仅是党争就已能搞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何况是夺这个天下?不是他自私,而是实在管不起也管不得。难道要他无凭无据地就动手杀了怡亲王?他做不到。若是说与皇上知晓……他却没这份狠心,一旦皇上办了,那就是抄家灭门之罪,牵连甚广,搞不好连佳官也卷进去——毕竟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弟。他实在没那么伟大,为了并不曾放在眼里的皇上牺牲佳官。
他能做的,也只有保住身边这几个人。
有的时候真有些气恼,自己日日伴着佳官尚不得他倾心以待,江雁回那般软弱却怎地就让佳官一心牵挂?倒不欲横刀夺爱,可看着佳官为江雁回的犹豫不决伤心伤情实在是……
想拥紧永远也不能拥在怀中的小小人儿,让自己的体温可以全部给了他暖了他,那样的冰冷不该是十六岁的少年啊。想看到那张苍白的容颜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想看到那双过于清冷的眸子里闪过孩子气的喜悦,想看到那薄薄的水色的唇边漾着恬淡而悠然的微笑……
因为得不到,于是那份渴望的心愈发炽热了。
这月初十,是佟大将军得胜回朝入城的日子。朝野上下无不欢腾,开国以来西边一直不得安宁,前后三次战事只落得损兵折将,刹羽而归,每次军费耗损达上千万两银子,四名大将被斩,还有一个宰相获罪。这回一举荡平,怎不使龙颜大悦,少不得会大大操办一番。怡亲王足足忙了半月有余,召见礼部兵部户部司官,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该搭彩坊,何处应设芦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员排列次序,又传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设香案,户户鸣爆竹,醴酒香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得胜回朝,十分的尽心尽力。
四皇兄,这是最后一回,我为你做事。
无论事成事败,我与你,都再没有以后。
还未到正日子,城里已闹得反了天,人人见面说的都只有这一件事,都盼着到时一瞻王师凯旋的风光,更想瞧瞧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模样。小唐是个好热闹坐不住的,早早地就死气活赖地央着唐先生想去看。唐先生一句话就推了给佳官:你去问佳官,他若去,你就能去。
佳官向是不好热闹的,想起人山人海的就心里烦躁,可看小唐可怜兮兮地瞧着他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也禁不起小唐为讨他欢喜满屋子乱转翻出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折腾得累,便应了。他去,谢无心自然也要去的。雁回身有官职,虽然去,但不能跟他们一处。
皇上,臣总觉得这次郊迎,似有些……李维臣欲言又止。
皇上蹙眉瞧着手中的一张信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悠悠地道:衡玉,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一个人不能总是做梦,总要醒的。
只是这一回,不知梦碎的是哪一个,美梦成真的,又是哪一个。
桢儿,欠了你的,我不能还。这种事,一旦翻身落马,就是万劫不复。
初十卯正时牌,听得大营三声炮响,便有一队兵士举矛戈出营沿驿道布防。过一会儿有几个军士打马飞奔入城,于是城中拱辰台鸣炮三声,钟鼓楼齐撞响,各寺院大钟也遥遥相和。几乎同时间入城大军画角齐鸣,军乐高奏,大军仪仗隆隆而过,尘土飞扬。数不尽的龙旗,九龙曲盖,大刀红镫。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拥,万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将军风采。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手拉手结成人墙为佟大将军的三千仪仗开道。
小唐早挤进人群里不知哪儿去了,谢无心护着佳官远远地站在僻静处,低头看时只见佳官眉宇间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眼前的胜景竟似全未入眼。
你做过官罢。佳官忽然问道。
谢无心愣了愣:是做过几年。
做官……有意思么?
意思?谢无心苦笑了一下:看你自己喜欢罢。若是喜欢手握重权叱咤风云的,自然觉得有意思。官居高位,自然人人见你谄笑献媚,卑躬屈膝,倒真是风光得紧。就像此时此刻,谁敢不巴结佟大将军?人人五体投地不敢仰视,你高高在上,心里又是何等的快意?
佳官静静地听着,脸上也没甚表情,只一双清澈的眸忽然深沉得看不见底。
这时小唐又转了回来,大街上也不避讳,竟就用了轻功窜高伏低地拣了人家屋檐房顶一路过来,笑道:仪仗快过去了,到了午门就不是百姓能进的了。我打算寻个官儿带我进去,你们怎么着?
佳官淡淡一笑:你去罢,我和谢先生在这里等你。好歹一起出来的,不一起回去的话唐先生该说了。
小唐大喜:我就知道官官最好,最肯为人想的。等他们礼成进大内领筵时我就回来,你们别着急哦。
按这个速度,只怕还得一个时辰小唐才回得来,咱们且寻个茶馆坐会儿可好?谢无心温声道。佳官点点头。
午门前关防得没有一个百姓,连同入京引见述职的足有上千官员,一见中营到达,怡亲王一声“百官跪接”,立时唿啦啦跪了下来,接着静鞭三声,午门正门轧轧而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端坐在明黄亮轿上的皇帝迎了出来。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磬的撞击中,徐徐唱道: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紧良翰,靖献寸诚丹。载于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江雁回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远远地跪在百官队伍当中,忽然想起座师杨尧臣给他描述过的前程,心中一阵悸动。
四皇兄,你且好好看着,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并非为着你,而是为着你是皇帝。
这个位子,谁坐了,谁便是天下第一人!
它本该是我的,是先皇传给我的!
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拿了去。便是你,也不行。当初我势单力孤,你串通宣诏大臣矫诏夺了去,如今我已经处心积虑地等了七年,势力已成半朝,我再也等不下去。莫要念着我是你的九弟,你的桢儿,你若顾念那一点旧情,就不该夺我的皇位,还假惺惺地封我作甚世袭罔替亲王,我却不稀罕。在接了那一道旨后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怡亲王攥紧了白皙的手。
皇上含笑徐步下了乘舆,静静听完歌乐,便向佟大将军走去,亲手为他解去身上的战袍——所谓的“去甲胄”,佟将军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嵩呼:
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含笑受礼,俯身伸手欲亲自扶他起身,正说着: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
大变骤生!
佟将军猛然拔剑,众人还不及反应,皇上已被他挟持在手中。
皇上虽不谙武艺,却还镇定自若,斥道:佟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佟将军也不答话,只扬声道:怡亲王,皇上已在我手,你还等什么?
佳官与谢无心坐在茶馆里,周围的人们犹未从刚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不住口地说着。佳官听着,唇角竟漾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眼睛却冷冷的。谢无心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小唐闯了进来,一见他们便冲过来,谢无心笑道:慌慌张张地作什么?这么大人了,也不见安分点。
小唐居然没有反驳,只压低了声音说:出大乱子了,你们跟我出来。
慕容桢反了?!虽是早已料到,谢无心还是大吃一惊,他当真要谋逆?
偌大的午门前,佟将军的三千仪仗早已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地对准众人。百官心惊胆寒听着怡亲王慕容桢清扬明亮的声音:
慕容徵,你休怪我。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皇上颈架利剑居然也不慌乱,驳道:怡亲王,你说这天下本是你的,可有何凭据?
怡亲王一声冷笑,缓缓地踱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张杀气严霜的秀丽容颜漾起极温存的笑,用低柔的声音悠悠说道:四皇兄。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在他面前露出?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看他脸上露出?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当他面唤过?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听他唤过?
皇上只觉心里一颤,几乎就忍不住要应,想应,欲应,却还是强忍下来,
四皇兄。慕容桢又凑得近些,声音越发纯净如水清澈如泉:
桢儿想问你,当初父皇的遗诏,究竟写的谁继承大统?
远处的人自然听不清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跪得近些的一二品大员却听得分明,脸色都是一变。
皇上看着他清亮的凤目,深深的,黑黑的瞳,映出自己惨白的脸。
四皇兄,你的眼睛里有桢儿呢。
桢儿的眼睛里也有四皇兄哦。
几乎要迷醉在那一汪深潭也似的眸中。
那一天,有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宗学门口,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往里张望。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粉雕玉琢的人儿,我见犹怜。
曾经把他当作大树一样依靠的桢儿,会用清清软软的童音唤着四皇兄。被太医关在空屋子里“败火”的桢儿,哭着喊着嗓子都哑了,脸色煞白煞白的,他把那小小的人儿抱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了,可桢儿终于睁开哭得红红的眼睛,波光潋艳中那眸子依然映着自己的身影。
下意识就要把那一句真相,说出口。
桢儿,四皇兄对不起你。
忽然颈上一疼,耳边有人大叱:还不快说!
是佟将军。
乍然猛醒。自己好糊涂,怎么居然就想说出真相?这一句说出了口可还能翻身么?当下自己还是皇帝,慕容桢还是谋逆。只要站定了这一点,天大的事也由他翻云覆雨。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慕容桢狠狠瞪了佟将军一眼。
皇帝松了口气:怡亲王,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当初先皇驾崩,我继承皇位,都有众臣工为证,你不也奉诏了么?
慕容桢知道逼他承认已不可能,当下要紧的是镇住大局,只要皇帝一死,他的几个孩子都年幼无知,自己必能掌握大局。
其实不是没想过暗杀之类,毕竟皇帝驾崩,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但随即那一股炽热的渴望就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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