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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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么?
不可以么?
但是说不出口啊……
终于还是什么都不曾做。
第二天清晨起身时,佳官已洗过脸未及擦净,睫毛上还漾着水珠闪闪发亮,他翻身下床取过手巾细细拭去,蓦然发现佳官比春天时竟没长高多少。按说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正快,雁归不就……
忽然胸口针刺似的痛了一下。
佳官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乖乖地等他擦完,把手巾挂回原处才兴致勃勃地说:雁回,今儿去哪里?
哦……雁回愣了一下才回答:去河边枫林罢。
佳官微抿了抿唇:不是去过了么?
我听李大婶说枫叶落了大半,倒也好看,但再过得两天就该甚么也没了。若是再不看今年大约就再瞧不到枫叶了。雁回说得不怕琐碎。佳官未听完已笑出来:好了好了,去就去么,哪来这许多废话。
你先等等,收拾好咱们就去。雁回也笑,端起盆出去了。
佳官无所事事地坐下来,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放就是铛的一声清响,吓了一跳才想起腕上的佛珠,不免有些心疼,查看一番却也没甚损伤。捻动着不由得就习惯性地想起曾日日吟诵的经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忽然就哆嗦了一下:死……
如何才能心无挂碍,五蕴皆空,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但雁回端了药进来时佳官仍是一脸的恬淡从容,喝药时的温顺爽快让雁回也有些诧异,打趣了一句,佳官只笑笑,并不回答。
时已深秋,仍是天高云淡,却很多了几分萧瑟,树色转苍黄,风过处有叶飒飒地落下,委地,被轧轧作响的车轮碾过,被女子的香鞋珠履踏过,浅浅地埋进土中露出一抹凄清的萎靡。忽然就怀念起书院的夏日,凤凰花绽放着妩媚,空气中有夏天的味道,潮湿而醇厚地氤氲着,窗外繁茂的绿叶丛中有无精打采的蝉儿懒懒地吟唱出凄凉的韵律。云多情而缠绵地绽放成艳白的牡丹,化作灰蒙而透明的雨帘交织在天地间,天边压抑的雷声敲不醒沉睡的迷梦。
而这个秋天里,梦终于要醒了么?真的不能甘心啊,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镇旁的河叫无意河,不知是谁取的名字。镇上的人习惯了也不觉得这名字有甚怪处。佳官每次听到却都觉得,该是无忆罢。就像冥界那条有去无回的河,只有抛却此生的记忆,方得渡过黑沉沉的川流,走入大片鲜血般绚烂的彼岸花。
枫林果然已落叶大半,铺了满地凄艳。河边泥土湿润,许多叶子都已沾叠在一起,踏上去柔软无声。佳官立于树下,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本就因步行而微微泛红的脸庞被一地落叶映得更是明丽。秋风掠过,卷起无数捡尽寒枝不肯栖的红叶翩翩地舞如倦蝶。佳官的发丝衣衫猎猎飘动,直似欲乘风归去,雁回原拥着他的肩,这时不由得再拥紧些把他整个人揽入怀中,怕他着了寒气也怕他真的随风去了,刚要说还是回去的好,却忽然怔住了。
嗯?佳官微抬起眸望向他:怎么了?
雁回不知不觉间已松了手:那里……河边有人。
佳官垂目看着他放开的手,淡淡地说:你怕么?
我都不怕你却怕甚么?佳官在心里冷笑,眼波流转处已瞧向雁回说的方向。确实有人,可离得太远瞧不分明,只依稀看得出不是村里人,许是过路的。
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似曾相识。
颤抖了一下,佳官低声说:还是走罢。
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不想知道。
与过去有关的一切,无法忘却,但想。
如果远远地逃开就可以封印不愿想起的一切,我也只能逃。
三
河边那人却已似发觉这里的动静,远远地望了过来,目力竟仿佛比一般人好得多,定定地瞧了白衣如雪的纤细身影许久。
回去的路上佳官一直冷着脸沉默寡言,进了屋径自坐到桌边开始写经。在书院时虽是习以为常的事,来这里之后却是没有过的。雁回很是担心,问他却又不答,但见他一笔蝇头小楷开始还能端丽工整,渐渐就潦草起来,且居然不时有误笔。佳官的脸色愈发冷得怕人,到后来竟苍白得有些透明了,太阳穴处淡青色的血管隐隐跃动不已,唇也愈发抿得薄如剑身,攥着笔管的手指因用力而在关节处透出绯红不住颤抖,字也随之抖成了春虫秋蚓扭曲缠绕作一团。雁回吃惊不小,忙用力夺下他手中的笔把他抱在怀中连声问怎么了。佳官先是咬着唇一言不发似在拼命地忍着什么终于疯了一样一把推开他狂喊道你刚才为甚见了人就放开手为什么?你怕什么?
雁回分辩道我也是为了咱们好,若是这里的人晓得咱们是这等关系可还能容得下我们?
那又怎样!佳官眼前阵阵晕眩金星乱舞,胸口绞痛不已,仍勉强道:天下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你我容身之所非得在这里终老?这里容得下便容,容不下难道不能走?
佳官!雁回也有些微愠:你怎地不明白?世间好男风的虽多却容不得作长久之计,我们本就是被逐出来的好容易寻到这里,你还想再颠沛流离到何时?
谁说容不得作长久之计?你不是说过那秀才与少年之事?他们受尽诬陷不也终得相守么?只觉心跳得快要冲出喉来,佳官不由得把手按在胸上急急喘了几口气。
雁回忽然呆住了,脸色急剧地白起来,佳官却不知他为何这样,冷笑道:没话说了?
那秀才死了!
雁回猛地冲口而出。
什么?!佳官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那秀才被你父亲打了三十大板,回家后气成一病,恹恹不起。少年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医他不转。没过半月便奄然长逝,少年本欲以身殉葬,念在故人孤儿无人照料,竟就换了红妆扮作继母带了秀才之子远走他方,现在生死无人知晓。你还当他们有甚好下场不成?!
雁回一口气说完,却也后悔了。
佳官惨白着脸喃喃地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不可能的,不可能……
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次发作虽突然却并不十分强烈,静养些日子佳官已渐好起来,脸色也润泽些,只是精神较之前越发差了,几乎不大下床,雁回悔得不得了,但已发生过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全心照料他。佳官见他小心翼翼直当自己是易碎瓷器的样子也暗怪自己作甚么发无名火惹得两人都不开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雁回不过是不想别人来打破眼下平静的日子,有什么错,自己却无故地责怪他。
可是怕啊……怕自己时日无多……怕他有一天会真的放手……
今朝有酒,且醉今朝,谁又管得明日忧愁?
睡不着。夜已交丑正,佳官依然半点睡意也无,蜷在雁回怀中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他。最近也着实累坏他了。教书,照顾自己,整日愁眉不展,自己能做的也只剩下让他好好睡一觉而已。
雁回的身上好暖。佳官想着不由得又拥紧了些,自己身上总是凉凉的,再盖几层被也是一样,只有在抱着雁回时才感觉原来自己也是活着的。忽然想起为数不多的缠绵春意,顿时觉得脸上发烧。
那张沉睡的脸庞是怎么也看不够啊,常常看着看着就痴了过去,狂乱地想着念着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夜晚可以拥有这清秀的容颜,直到胸口似被大石压住沉沉地透不过气眼前一片血红,不敢闭眼因为一阖眼那许多曾经被遗忘被埋葬的梦魇就来了,他们在笑着叫着我们几时离开过,你终于还不是要随我们去。梦里一身的白衣染作雪地梅林般凄艳,被肢解的人散落成一片混乱狼籍,蜿蜒的内脏缠绕着双足挥之不去,那是自己做下的孽欠下的债这一生也逃不掉,怎样对自己说着不是我的错也忘不掉那满眼满手的血腥,因为在杀戮时那一点魂魄妖娆地升起至半空俯瞰烈焰中披了一身金华的少年躯体,冷艳地笑出了一世的绝代风情,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样沉迷于嗜血的快乐直到此刻,因为忽然想用这双手扼杀了眼前心爱的人好让他不会在自己离去后再去抱别的人,因为忽然想用这双眼看着他在濒死的痛楚痉挛中挣扎让他陪了自己同下地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因为自己去了后甚至留不下什么……
忽然好恨……
忽然好怕……
我不能够,不能够……因为狠不下心看你痛苦……因为我是那么舍不得你啊……
我会一个人走,一个人。
那日河边看不清容颜的那个人的一双眼,仿佛温和无害,却似看透人心一般投过来,如斯熟谙,却想不起何时何处怎样相见过。
但愿不要相见。
可命定了该来的要来的便会来,怎能逃开?
次日照常下学时,李婶已烧好了午饭,雁回一面应付着李婶的喋喋不休一面端了饭拿给佳官,出厨房时李婶还追在后面补了一句:等他身子好些去我家坐坐啊,江先生。
近来佳官越发手颤得厉害,饮食起居一概由雁回照料。佳官还打趣笑自己成了三岁娃娃,雁回也就开玩笑地管他叫宝宝。
宝宝,张嘴——雁回用汤匙舀了半匙饭喂他,佳官温顺地吃着,倒真有点像个乖宝宝了。
雁回刚想把李婶讲的镇上的新鲜事讲给佳官听,忽然记起他习惯食不言寝不语又咽了回去。佳官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道:想说就说么,我听着不就好了。
哦……雁回也笑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人是非者必被说之,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嘛。佳官喝了口水,佯嗔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也这么费劲。
说罢自己也笑。雁回望向他泛出极淡薄粉色唇边漾起的秀丽弧度,忍不住心神一荡:佳官,你不是初次说我讲话吞吞吐吐呢,看来真该改了。
你?佳官扬起细长的眉笑道:来不及了罢。
对了。雁回忽然想起件不算说人是非的事,索性将没话找话说进行到底:李婶说前些日镇上来了个陌生人,会功夫,身手着实不错,现在周家作护院。
周家是镇上最富的大户,也算见多识广,怎么就随便让人作了护院?佳官蹙着眉问:他们不怕有诈么?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那人拿了谁的荐书,是和周家总教头认识的,所以就收下了。雁回竭力回想着李婶乱糟糟的叙述,却越想越乱,一发语无伦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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