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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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心见他气得脸色发白唇色泛青,忽地一笑:说出来是不是好过些了?
谢无心——佳官猛然反应过来:你是故意激我?
就知道你一被说中心思就会生气。谢无心淡淡地笑道,心里还是惊异于他居然反应如此之快:可是有些话,压在心里也不好呢。
佳官愣了半晌,脸色渐渐和缓下来,还是不甘心地喃喃说了一句:你无聊……
是,我也觉着我满无聊的。谢无心笑道:但是你思虑太重,长期积存在心里便是本没病的好人也闷出病来了,还是说出来的好。
佳官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什么都知道。话虽然还是倔得刻薄,但眼神已温和多了。刚才发了火现在静下来只觉得心悸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肯服软认输。谢无心已看出来,不动声色地把手扶在他背上,借机助他调息。
这些日子来,佳官总算安好些,虽然还是瘦得没多少分量,却有神采多了,多少长了点肉,触手处也不会觉得骨骼嶙峋。只是有了精神,脾气也见长呢,性子发作上来当真是不管不顾遇魔杀魔遇佛杀佛。想来江雁回平时照顾他也吃了不少苦头罢,倒暗暗佩服起他的好耐心了。
十一
其实不是怕他生气而是……谢无心自嘲地笑笑,居然也有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么?
而是怕看他不开心的样子罢……哪怕只是蹙一下细长的眉,也使人觉得自己是怎样大大的不该,居然忍心让他伤心不开心。
所以似乎可以明白江雁回临行前的谆谆嘱咐,不厌其烦,真照顾上了才知道无论怎样都觉得自己宠的不够不足,无论怎样都觉得佳官值得更好。只是有些事,便是想做,却也不能做呢。比如佳官喜欢偎在雁回的怀里,他能么?
佳官死都不让他在屋里留宿,他只好日日早来晚走,照顾佳官的起居,行功调理,好在李婶还每天来做饭,他可以省下件麻烦。当初他还特意问了饭由谁做,佳官瞧了他一阵,忽然咯咯笑起来:原来谢先生也有不会做的事么?可是让我发现了。他笑得神采飞扬,眼睛亮亮的像个小孩子。也只有小孩子才有那么明亮那么清澈的眸子,干净得连自己的倒影都映不出来却又纤毫毕现。
谢无心笑得无力而苦涩,已经有多久不曾见到这样的眸子?
在那个繁花似锦的京城,又有谁能保有这样的眸子?
可是忽然,很想回去。
那里有一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儿,在灰蒙蒙的雨天,会撑起绘有曼妙兰草的竹骨油纸伞,笑得却比凝露兰草更清更艳。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佳官为着自己不让他留宿的事很是内疚了好一阵,总说是我任性,你好心帮我,我却给你添麻烦。谢无心只摇摇头。
江雁回若真得中,不论是授翰林编修还是外放做官,怕都是没时间回来了。到时我送你进京与他相聚可好?他问。
佳官愣了一下:真的?
看着偎在被里笑得开心的佳官,谢无心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涩。其实是从来也不想回去的,却不知怎地看着佳官日日望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就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甚至没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可以回去,可能回去。
细想想,太后崩逝已半年,大赦天下,自己背的那些罪,便不曾被人忘得差不多也该是无关紧要的罢,但重要的不是这个啊……若真不想自己回去,他们又何尝找不出旁的借口?想起前两日收的书信,那两人似乎是又有了甚龃龉,闹得沸反盈天的。自己一回去,怕不是火上浇油?
自然是真的。谢无心心里乱作一团,语气却依然平和:我几时骗过你?其实该尽早送你进京的,那里名医多如天上繁星,要治你的病还不是轻而易举。只是你现下身子还弱,禁不起长途跋涉,等放了金榜,你也该好些了,正好上路。
说着说着谢无心也佩服自己居然临时就扯出这许多话来,还说得有板有眼,只是话既出口改是改不得了,想不回去也不行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
已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时节,佳官却还是畏寒怕冷,只在谢无心给他行过功后的不到半个时辰里好些,之后又是手足冰凉。往常是在雁回怀里取暖,现在只能把自己卷在被里抱着小手炉。谢无心看着他偎灶猫儿也似懒洋洋的模样又好笑又怜惜,端了药来想把他弄出被来却又不忍心。倒是佳官自己坐起来要接过碗,谢无心忙忙地躲开:还烫呢,你拿不得。
佳官笑道:你拿着都没事,我拿就不行么?
谢无心斜签着身子在床边坐下:你哪比得了我?说着伸出右手来与他看。
看来修长文秀的一只手,细瞧去却是指节凸露骨骼分明,手背上透着青色的血管,指尖掌心都是厚厚的茧。佳官好奇地轻触一下,丝毫没有自己手掌的细腻之感,倒是有些刺刺的。
看出来了罢?谢无心笑道:便拿了刀来也轻易划不破呢,何况端碗药。
佳官垂目看着他的手,又伸手碰了碰碗,烫得一缩才笑起来: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谢无心正要说话,无意间却看到佳官如玉般柔润的掌心中,命线竟是少见的凌乱模糊,且浅薄到只是淡淡的印子,几乎谈不上是掌纹,心下就是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像我这样有什么好,练了不知多少年磨出的。难道好看么。
佳官却不以为然:要是我也能练武就好了,谁还敢欺负我?
这么灵牙利齿的,早已没人敢欺负你了。谢无心拍拍他纤瘦的肩:快喝药罢,要凉了。
近来吃药多了,佳官的胃气越发弱,什么云片糕八宝饭早就克化不动,只能吃些极软和极清淡的素粥小菜,一点油腻荤腥也不能沾,一沾就呕。医生没办法,谢无心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又不想麻烦李婶,也便跟着佳官吃素。可看佳官吃饭的样子实在是不太好过——用筷子挑起一点饭粒慢慢地噙在口中,咀嚼半晌才咽下去,然后再挑起一点,吃不了几口饭菜就凉了,他便更不能吃了。说实在的,吃药的时候都比这痛快些呢。谢无心怕他没一会儿又该饿了,便琢磨着学学下厨,趁佳官睡着就悄悄地出去了。
子曰:君子远庖厨。
不过那是圣人不忍心听为饱他口腹之欲被宰杀的鸡鸭牛羊惨叫罢了,倒无关男人面子问题。谢无心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听着李婶的絮絮叨叨。
十二
做饭原来也不难。谢无心想着,端了一小碗白米粥两碟小菜拿去给佳官尝尝鲜。头回下厨,成绩已经算不错,李婶也着实刮目相看了一番。
走到门口放轻脚步,不晓得佳官可醒了没。他晚上失眠,白天却常不知不觉间就睡着,只是睡得极浅极轻,稍有些动静就醒,睡不足又要发火。腾出手推门进去时,果然静得出奇,只有佳官均长细弱的呼吸声。他放下托盘走到床边看去,只见佳官许是冷了,在被里蜷缩成一团,显得人更瘦更小了。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摸摸那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庞。忽然想起那回奉旨剿匪,晚了一步,只看到一片烧光的废墟和横七竖八的死尸。
悍匪屠村,全村五十八人,没有留一个活口。
还记得有一个孕妇被先奸后杀,匪徒杀人取乐,还把她的腹剖开了挑出了已有七八个月大的胎儿抛在一边。那个胎儿……那个孩子就是这样蜷缩着小小的身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一身是血。
他当时脑中嗡嗡直响,眼前一片血红,脚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步也动弹不得。匪徒纵的火犹未完全熄灭,还有几处烈烈燃烧,他带去的官兵本想救火,却被他的神情吓住了。都是经过大风大浪身经百战的人,看到他却莫名地从心底生起一股寒意。
后来他领兵把那一股山匪全数剿灭,从此一战成名。朝廷内外,谁不知道谢昭阳身手非凡,辣手无情?
虽然他宁可不要这个虚名。
小心翼翼地取了床被添上,梦里也似乎觉出暖和,佳官呢喃一声,微微地舒展开些许,但姿势没甚大变化,谢无心才知道他大概习惯了这么睡。可是这么拘束,能睡好么?
四年前把他从那一场火里抱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蜷缩着,软软地挂在自己手臂上,不哭也不出声,睁着双明亮却茫然的眼睛,不知道在瞧些什么……谢无心不由得摸了摸肩上的伤疤,其实大可不必落下这道伤的,但当时怕太露身手惹人注目,一时施展不开便被落下的房梁砸到了,伤好后就留了疤。
当时佳官一身的血一身的伤,不知现在怎样了。佳官从不当着他的面更衣,连外衫也不曾除过,只在平时看到细白的右手上殷红的齿痕,想必伤口是极深的,要不然怎么一直不褪色?只是这孩子竟狠得心对自己下如许重手么?
佳官,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一定会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冷冷地攥住拳,胸口似是被大石压着喘不过气:
谢无心,你当自己是谁?许这等大不惭的诺言,可能做到?
却听得佳官低喃一声:
雁回……
雪水灌顶一般猛醒。
这是什么?谢无心收拾书桌时忽然发现一摞书下压了张未画完的梅花傲寒图,蟠缡虬枝胭脂淡染,一丛茂梅开在冰天雪地的江岸,却只染了二十来瓣五六朵花色,大半空白。佳官本来倚坐在榻上懒懒地翻着卷花间集,没瞧他在做什么,自然不妨他有此一问,抬眼看时忽然红了脸抢过来嗔道:谁让你动的。
谢无心看他着急的样子不觉好笑,促狭心大起:你画的?不像是刚画的啊。
佳官白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好藏在床深处:要你管。
那我猜猜好了。谢无心一本正经地说:既然画了许多天却还未完成,那就有一种可能——
他忽然问道:你知道九九消寒图罢?
佳官听他这样问已晓得他猜中了,九九消寒图乃是京城风俗,有的是画个九格八十一框,自冬至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取一冬光景;雅一点的人家则涂一个光秃秃的梅枝,上面画八十一瓣素梅,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冬尽。最特别要属皇家制度,于养心殿后殿墙上,悬一块宣纸裱了的楠木框,由皇帝每天写一笔,九九寒尽,朱笔恰恰批出九个楷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现在可不是冬天呢。谢无心一笑:等这一朵五瓣着了色,就是江雁回考试的日子了,可对?
佳官瞧了他半晌,才悠悠地说: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嗯?谢无心僵了一下。
我猜你是六扇门的。佳官一抿薄唇:贼兮兮地打探别人,不是贼就是捕快。
谢无心松了口气,笑道:你怎么不说我是算命的?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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