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 作者:江雪/阿萨德亡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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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上有什么甜甜凉凉的东西贴过来,本能地张开口要说话却被一股苦得要命的液体堵个正着呛个半死。
然后是佳官清清亮亮的笑声,三分得意三分调皮三分伶俐再一分佯怒浅嗔,如檐下八角飞扬的风铃在微风中碰撞出叮咚作响,加起来是十分的动听。
他却红着脸摸着唇愣住了。
炎炎夏日,窗外鸟语花香,窗内交颈缠绵。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再回学堂上念书,书院里的人虽日日居住紧邻,但佳官前些日只托病躲在屋里与雁回嬉戏,着实少见人。所以同窗乍见佳官,倒也有些惊喜,围着他问长问短。佳官心情甚好,脸上也微带悦色,看来愈发神采飞扬秀逸无双,倒比他之前的清冷如水更别有一番动人心处。江雁回依然做他的杂役,虽然服侍了佳官许久,不免惹那些少年醋意蜚语,但佳官故意选个易被人瞧见的时候给了他些银两,说着辛苦你了,这点钱就拿去罢。流言也就渐消了。
至于先生,早知雁回是佳官的表兄,并不曾疑心甚他的,但一次把雁回叫到暗处,悄悄问他:佳官可是与家中有甚不和?
怎地问这个?雁回怔了下,没立即回答。
先生怕他误会,忙忙地道:你莫多心,只是上次林佳官病时,我曾遣个小厮去林府送信,好容易回来了却说压根儿不曾见到林太守,只命个下人给了他二十两银子道声辛苦,再让他带封信回来,若林佳官情况不妙便要我拆看。我见佳官尚好就不曾动过,可想来想去都有些怪异……
信呢?雁回心知不妙,可那许多事怎能向先生讲?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素色信封,端端正正三个字林佳官,不甚出色的笔体,却带出几分冷峻料峭,颇有些银勾铁划的傲慢。说得声我拿去给他便匆匆地走了。
站在佳官的屋门前踌躇半晌,几次举手欲推门又收了回来,谁知这里面是甚物什。
正没着落间门忽地开了,一身白衣如雪的佳官微微狭长了清水也似的眸慵慵地问:你倒是要做甚啊?
阳光明媚得太刺眼,他来不及藏起那封惹祸的根源,佳官已垂了眼瞧见,忽然脸色大变:
给我。
讪讪地递过去,眼睁睁看着佳官细长白净的手指轻捻了下薄厚,便转身进屋,于是也跟进去。佳官倒不忙着拆信,先坐下在书桌旁,细细端详起信封上自己的名字,还用指尖缓缓描摩,随着笔划勾画曲折,唇角就微扬起极优美的弧度:哪来的?
一五一十说来,佳官的脸色愈来愈白,竟白得有些透明如冰了。忽然冷笑一声,伸手取了裁纸薄刃,沿封口处精心划开,到末端时微微滞了一下,抬眼望向雁回:
先生倒是好人呢。
啊?雁回没料到开口是这样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倒愣了下。
佳官已垂下眼,细细的手指探进封口,拎出张孤零零的纸片。
凭票即兑的五百两银票。
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盯着银票上的戳记瞧了会子,渐渐就有蒙蒙的水气散开,佳官忽然大笑起来,笑得身子都在颤抖,那张无依无靠的纸也抖着颤着发出轻微的响声,仿佛被他吓到了。可真正吓到的是在一旁的江雁回,抱住他急急地唤着佳官佳官,就是只听得笑声听不得回答。
忽然佳官一把推开他,抓起方才裁信的刀子狠狠地戳在银票上,银票软不着力却也被豁开个口子,佳官索性将它按在桌上疯了般一刀一刀地撕扯出刺耳的声响。一张纸如何承受得了这般摧残,不几下便变了玉蝶翩翩散落满地,佳官却仍是不肯罢休,连桌上都是刀痕累累。雁回看得又惊又痛,也怕他伤到自己,拼了命才夺下刀。
佳官喘着气捂着胸口在他怀中发抖,良久才渐镇定下来,软软地倚在他胸前不说也不动。
我是那样想帮你,可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帮你,告诉我,告诉我可以么?不要再一个人勉强下去,你撑不起的啊。不是将自己许了我应了我么?不是要我陪你一生一世么?为什么那些往事不对我说?我不在意你的过往,只在意你现下为了过往痛苦啊……
你的过往,我替你背负,我替你遗忘。
佳官,只求你告诉我,可以么?
23
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啊……因为太久不曾倾诉……不,是从不曾倾诉所以不知道该从何说,怎样说。
给我一点时间……如果在得知那些过去后你不再想留下,至少……至少可以留下一些回忆。
让我在余下的日子里,慢慢地念你,恨你。
抬起脸用冰冷纤细的手捧住眼前的清秀脸庞,望进那双忧心忡忡的眸,缓缓地靠近,让他可以吻自己的唇,轻轻地,而后是缠绵地靡乱地,让低柔的呢喃放肆地逸出喉间;让他可以拥自己的身子,温柔地,而后是用力如要揉碎他一样,让窒息的快感潮水般弥漫覆住理智。
相拥入眠,一宿无话。
清晨醒来时已是天色大亮,下意识收回手臂却发觉佳官竟未在身边,心里就是一沉,急急地下床趿了鞋寻去。刚开门却迎面撞上端着盆水回来的佳官,两人都惊得一跳。佳官嗔道:急匆匆地要作什么,哪里就烧焦了洗脸水?说完自己也笑,把手上的盆向他手里一塞:拿去,洗脸,可沉煞我了。
江雁回愣愣地望向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的佳官,只觉得整个人都似泛着光样眼前就是一亮,连那株看惯了的垂柳都格外妩媚,不由得说道:方才可真吓到我了,还以为……
以为什么?佳官不容分说便从他身边进了屋:今儿个先生放了假,我给你打水净面罢了。还怕我逃掉不成?江雁回,要是哪天我真遁去,定是你的不是。
大早晨的一顿劈面训斥得雁回心里居然有几分美丝丝的,心忖着自己可是疯魔了,竟心甘情愿地宠了个小祖宗,只好苦笑着端着盆转身进屋。
俯身洗脸时,明明还看得佳官坐在床上盯着他瞧,洗过刚拿了盆想去倒水,转眼间却发觉他没了影,才一怔,已被从背后抱住。
佳官?诧异地唤道。
可以感觉到佳官正靠在他背上,细长的手指交织收拢在他身前,可是不说话,也不动。半晌才幽幽地说道:
刚刚……我是跟你说笑的,你不要当真。
我……有事要与你讲……
手不觉一抖,险险将盆掉在地上。
雁回勉强笑道:作什么这样肃穆,我可禁不起吓。
在佳官眼中望去,他依然是笑如春风,眸如春水。
只惜往事不能如风如水,逝去无痕。
十二岁那年元宵夜,我随母亲去赏灯……是求了许多日才得了句好罢,那时的兴高采烈怕到何时也不能忘,因为是生来第一次踏出家门。父亲不知道,也无暇知道,元宵夜他需防着全城治安火烛,我能不去烦他是最好,哪管我去哪里。
出了门才知道高墙外原来有偌大的天地有许多的人,他们都在笑,那时才真真的知道了何为车如流水马如龙,知道了何为东风夜放花千树,满眼灿灿亮亮都尽是灯,从不知夜也可以这样明丽而喧嚣……自幼以来的夜过得寂寞又漫长,只能呆呆地望着有飞蛾莽撞地寻了火扑过来,灼得惨烈,所以才央着母亲换了琉璃灯,只为着怕再看那实在算不得美艳的生灵死得丑陋。
说到这里,佳官慵慵地笑了,谁又想得到他日后竟爱上了将细小之物悬在焰上烧成粉末呢?虽是久不曾做了,可还记得那哧的一声轻响。
只顾仰着头看灯不觉间就与母亲挤散了,反应过来时已是孤身一人,有那许多潮水似的人杂沓着拥过来,再看不到母亲与家里的下人在何处,却也不晓得哭喊惊惧,只寻了路边的树旁立下,等母亲遣人找来。小小的心里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新奇又诱人,看得出了神便没发现有人悄悄地接近。忽然身后有张帕子掩上口鼻,古怪的味道一冲,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是被压迫撕裂的巨痛硬生生弄醒的——
佳官忽然停了讲述闭上眼,脸色惨白到连唇也无血色地发青。雁回轻轻握上他的手,那种不属生人的冰冷从掌心直传到胸膛深处,若不是在剧烈地颤抖当真会以为握住的是块冰雪。
我叫不出声……连气也喘不过来,只是痛,痛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直听到身上那个男人在笑在说真好真好,再贵也值得了。他弄得累了就把我绑起来,歇过劲来继续弄……我被他整整折腾了一天一夜,昏过去又被疼醒,没多会就又昏过去。我说我是太守之子但是他不信,他说他花了大钱定要玩回本来,怎样也不会放了我。我挣扎他就打我,拼命地打我,拼命地打我……我哭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身上都是血,他还要我……
几乎想求他别说下去,雁回强逼着自己听下去,说出来才能忘记才能摆脱,对自己说不在意,对自己说不是佳官的错,所以怎样也要听下去,替他背起那些血腥那些梦魇。
不记得么,江雁回?江暮是怎样对你说的:人子背着自己的十字架出来,也不过为着到髑髅地去与强盗钉在一处。你便接了佳官的重负,又能怎样?
佳官忽然静静地望向他,惨白的唇边飘起抹淡淡的笑,三分不屑三分冷漠四分孤傲,加起来却是十分的凄清:
怕了么?
你可知道,那个人,后来怎样?
怎样?江雁回直视他的眸子,手上更握紧了些。
他死了。
是我杀的。
趁他睡着时,我磨断绳子,用烛台将他杀了。
江雁回哆嗦了一下。
无法讲出那一地的血一地蠕动的内脏,红的黄的腥臭欲呕,但他已丝毫不觉得,只是疯狂地戳着扎着撕扯着。十二岁的少年能有多大的力量多大的仇恨,竟将活生生的男人变成具残缺的死体?但佳官只顾着毁灭那个让他厌恶到没有了感觉的生物,丝毫没注意到被随手抛弃的蜡烛已燃着了杂物烈烈地烧起来。火光中少年的身影被铄上金华,分外美丽。
当发现身边已全是火时,却因为被蹂躏得太过而无力逃出了。
从被塌下的梁木遮挡的窗望出去,远远地有许多人站着看着说着指指点点满面的悲天悯人,可没有人来救。火已经太大,这时来救怕是徒损性命罢了,所以人们眼瞧着屋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徒然地伸出手想被拯救,却无人动作。
江雁回听得惊心动魄,虽然明明看着佳官坐于面前,却怎样也忍不住担心。佳官看着他,仍是淡淡地冷冷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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