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说不准,毕竟,乌云寺的事儿在前,老太傅一改往日态度闷不吭声,我猜想,水火不容抵达冰点,那位八成是下了心思,不想再忍了,哎,只是可怜了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了。”
提及此,楼阁的气氛一时间低沉万分。那些个赐下的美人不仅有鲛人族的舞姬更有各家贵女,此番玉阴山一行,名声也是废了,如此算来,他们还真希望老太傅一道收拾,免得到时候出了玉阴山……累及家门。
这也的确是个大问题,倘若那叫容情的无名客活着走出了玉阴山,岂不是锦城大半官员都与他有个姻亲关系。
届时,世家贵族的颜面何存。
缄默只是片刻,新来的一群人旧事重提,楼阁内又是一阵议论。
黄昏已尽,残阳如血,照得锦城粲然生辉,随日光推移,暗色转青,一丝一缕的倾泻。
从北国求学回来,一入锦城,容情的名字时不时传来,脚下一顿,宁绪转身走向了路边一处茶肆,点了一盏茶,缄默的坐下。
而此时,高阁楼上,两人临窗侧坐,其中一人听得津津有味,表情掩不住幸灾乐祸。
“兄长似乎很高兴。”
“啊,”姑苏无妄摸了一把脸,“有吗?表现得有这么明显?”
言蹊道:“从归雪楼到锦城,兄长这一路的心情都不错。”
姑苏无妄笑了一下,指腹敲打在已然空了茶盏边缘,“这其中的乐趣,你是不会轻易体会的。”
言蹊为姑苏无妄添了一杯茶,道:“可是与九师兄有关。”
“这是自然了,”姑苏无妄坦然道:“在这世上但凡与那老流氓有些熟识的,都会巴望他……”端起茶盏,姑苏无妄语言一顿,轻抿一口,方幽幽道:“赶紧去死。不过……听你这口吻,是见过那老流氓了。”
言蹊道:“缘悭一面。”
姑苏无妄破觉诧异,“他何时回的归雪楼。”
连城出事之时他尚在魅妖族中,且连城这人,也不算个什么人物,到不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更何况对连城受伤一事,玄灵子多是掩藏。
言蹊道:“这倒是不知,我只在圣水天池见过一面。”
姑苏无妄道:“那八成是你七师姐叫的,毕竟孤华台的醉花阴……欸,说起来,你见过你七师姐没,她最近可有消瘦,住得可习惯?”
言蹊道:“兄长,我未曾见过七师姐。”
“那也是,她反正是要跟着老流氓的。”提起这一遭,姑苏无妄心里极不是滋味。转而一想连城和老太傅即将怼上,他就非常之愉悦。
目光转向窗外,一眼瞥见茶肆中坐着的宁绪,眸光一沉。察觉到姑苏无妄的变化,言蹊顺着目光看去,定格在宁绪身上。
那是一个青衣儒衫的少年,气度儒雅,君子如玉。
言蹊道:“是故人?”
“嗯。”姑苏无妄点头。实则,算不得故人,只因以他与连城的关系,宁绪他自然是见过的。
话甫落,酒肆中的宁绪结了帐起身。姑苏无妄当下起身,提起身边买来的两坛酒追了出去。
一直到青石深巷,白槐点点方停。
……
另一方,骑兵穿道。
早在一个时辰前,已有人将老太傅来玉阴山的消息禀报。
这位南朝的老太傅任飞霜,八旬已过,辅助过三代君王,实权虽少,然而地位最是尊崇。
燕山君继位后,老太傅的政敌便想方设法,意图名正言顺将老太傅拉下马,明刀暗枪,各种方法用尽,奈何总有莫名其妙的意外发生。
临近子时,老太傅抵达玉阴山。
山雨朦胧,锦雀声鸣。雨景长亭,竹林清雨,云雾朦胧中,一青衫少女端坐林中,指拨琴弦,珠落玉碎,长亭内的老太傅微眯着眼,指尖虚空轻点,神态安然。
普通的老者,到任飞霜这个年纪多多少少都落了大毛病,任飞霜却不同,身为一个正经凡人,任飞霜越活精神越显矍铄。可到底,他是老了,三年前大病一场后,他整个人变得怠惰,有事无事都爱坐在轮椅上。
此番模样,根本瞧不出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在半月前以言辞逼得一位政敌当场自尽。
在得知老太傅到玉阴山,燕山君按照原有的习惯,遣重尧先行前去。
重尧离去后,燕山君不曾起身,妲喜独坐妆台,对镜描妆,月华直渡她面颊,显出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清浅柔和。
在燕山君后宫三千中,妲喜本来的面貌算不得拔尖,如今的一身恩宠全仰赖于这一手‘画皮’之技,使得七分美貌十分满,脱颖而出。
黛笔过眉梢,眉间若蹙眉,远山勾勒,胭红点绛唇,艳若蔷薇。
迷蒙中,燕山君缓缓睁开了眼,低低的咒念了一句,“老家伙。”
……
流霜台,八角檐楼,遍地翠竹滴清露,满池温水荷莲,仙云缭绕。
连城随重尧到时,琴音未停,提着宫灯的女侍躬身站立,犹如神仙妃子。
老太傅仰躺轮椅上,闭目养神,手持的羽扇时不时晃动一下,颇为悠闲。
一旁,有一剑客抱剑而立,头戴黑纱斗笠,不语不言,难掩杀气。
流霜台下,重尧脚下一顿,朝后轻扬了手,连城眸光低垂,停了步伐。
重尧独自朝老太傅走去,谦卑的一拱手:“老太傅……”
老太傅蓦的抬手,打断:“别说话,吾的现在的心境不适合与汝交流。”
与老太傅当下神采相比,他说话的声音却是意外的绵软,中气不足,每个字说的极缓,轻瓮。
空气缓窒,重尧面不改色,短暂缄默,随后道:“老太傅,君上……”
方三字,老太傅捂着心口,一挥袖,一脸痛心疾首,而倾斜的眸光异常锐利,“放肆,汝是想逼吾解决汝吗?”
重尧保持着拱手姿态,不敢一言。
以重尧目前的身份,在南朝也唯有这位老太傅敢对他如此不客气。面对老太傅突如其来的气劲重尧微丝不动。
罡气凝剑,从重尧耳畔险险擦过,直向连城。
连城一侧身,竟是抬手将剑气抓住,旋即回旋对上袭来的剑鞘,一个巧劲借力,抓住剑鞘旋指对上来人。
剑术卓然的黑衣剑客,气势已是万剑奔雷,剑鞘脱手,气势纵横。
剑鞘交锋相撞,两人皆是往后一退,四目相接。
这等熟悉的……
感觉!
嘴角微扬,连城不敢大意,左手挥掌,右手指背一弹,剑鞘绕剑。
黑衣剑客沉着以对,手中长剑脱手朝连城一个回旋,就此回旋之间,二人往来三招,各退后三步,连城单手负后,一掌请抬。而对面,剑鞘覆剑,发出一声火石鸣响。
胜负已决。
重尧低敛的眸光一转,意味不明。
轮椅上的老太傅似是轻笑一声,再次抬手一挥。众人心领神会,悄然退下,唯有林中琴音依然,古意雅韵。
连城亦是对琴道精通,自然听得出流水涔音下的暗藏杀机。
孤影疏浅,月影横斜,叶落无声。
连城似有些明白玉阴山之行缘由为何了,略一颔首,道:“大师伯。”
一剑西来,霜寒九州。六合八荒,天剑纵横。
归雪楼第一个在试剑碑上留下剑痕之人——纵横剑诀任飞霜。
对于这位大师伯,连城仅是数面之缘,连同他的师傅玄灵子也不过点头的交情。
他是堂溪公的大弟子,亦是最寄予厚望的弟子,却在学艺三年后在归雪楼的名录上被除名。按玄灵子的说法他是第一个除了堂溪公之外知晓任飞霜身份的人,而连城,则是第二个,目前,也是最后一个。
只三字,琴音骤然急转,天穹雨露一瞬静止。
风席落地,衣袂浮动。
老太傅道:“上次,吾问汝的事情,思虑如何?”
考虑什么?连城想了会儿才将早抛九霄云外的事情拾起来,思及当下行事,连城斟酌的道:“应否当何如?”
老太傅手中轻摇的蒲扇一顿,“那么……”
不过眨眼之间,竹林之中两道身影过往,指尖凝气成剑,剑影流飞,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剑气所过,叶落竹断。
连城步步后退,任飞霜只以单手,招式简单,力道之强劲,连城少有能还手之力。
……
一刻钟,琴音转缓,燕山君终于到此。
老太傅重归轮椅小憩,重尧躬身于流霜台下。
残叶断竹,其间一处,枝叶交叠,血色犹然,燕山君目光停留片刻,脚下绕过,径直朝老太傅走去,一改人前模样,姿态恭敬,道:“老师。”
他这一身黑衣云纹劲装,玉冠束发,配上不得不谦逊起来的态度,端看身姿,朗身如玉,奈何眼角眉梢处总带一丝青,眸光也是飘忽朦胧,并不大有精神。
当年,先王意外身死,又未提前选定继任者,各派争斗,朝堂纷乱,是老太傅辅佐年仅十一的燕山君登上南朝的王位,之后,也是老太傅亲自教养的燕山君。
从众望所归,到不堪回首,燕山君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向老太傅证明他当初自以为最好控制的傀儡,实则早有预谋。
瞬息万变的朝局,脱离掌控的傀儡,这些年来,燕山君和老太傅的关系可谓非常之微妙。
老太傅依旧坐着,开门见山,道:“这是你的意思。”
燕山君道:“不是。”
老太傅道:“如何证明。”
如何证明,总不能说一时兴起,不小心玩脱了。
燕山君道:“老师,古来有句话,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不知您可有知晓?”
老太傅道:“所以,君上的意思,是要老臣死了。”
燕山君道:“您是孤的老师……”
“你也知道吾是你的老师,”老太傅打道,“君上说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君上记得清楚,但不知君上可还记得下一句。”
燕山君眸光一沉,“太傅,您的话过了。”
老太傅道:“本以为君上被温柔乡迷了半截心智,只记前言不记后语,听君上当下言语,吾也就放心了。”
燕山君并不应答,目光转向重尧,重尧拱手,道:“太傅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君上已着太医提前备下御寒药汤,待太傅饮下,休息片刻再详谈不迟。”
“吾年事已高,本就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岁,朝局变换轮转,才人辈出,吾久在朝堂,当下退隐,也算得功成身退,否则,难免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保不齐某一天呜呼哀哉横尸山野草草了事,不若顺应自然,为更需要的人空出一个位置,这就是你想说的。”
老太傅幽幽道来,似笑非笑,“莫在想了,汝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思绪让整个玉阴山都弥漫着愚蠢的窒息。”
“汝需知,吾身在太傅之位五十余年,位三代君王太傅,有不死不免之赦令,如果吾准备安平退隐,那么一开始就不该往上爬,然而,不往上爬就要成为旁人是垫脚石凄惨丧命,那么吾最初就不该有做官的念头,吾该寄情山水,种菊锄田,但是,无权无势,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种田逃不脱宿命,甚至可能死得更快,既然如此,吾为何要成为万骨枯中一骨,而非万骨中一将。”
“汝,给吾一个理由,让吾勉强忍受汝愚蠢的造作,放任汝自杀式的青史留名遗臭万年,心甘情愿的功成身退。”
重尧更低垂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