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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万里路 作者:其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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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恪沉默了半晌,绕过碎瓷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视线牢牢锁住苏凌景:“逸之,为什么那么急着赶我走?”
  生平头一次,苏凌景躲开了他的视线,他转过头看着一室的金玉满堂,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这些都拿走罢,我不需要,还有,往后不要再来了。”
  子恪沉邃如海的眸色微闪,一刃利光划过,瞬间便隐没了踪迹,他不容分说地拉过苏凌景的手,伸手探向他的腕脉,苏凌景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避便被他稳稳握住,只挣扎了几下,便任由他去了。
  子恪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他仔细把过苏凌景的脉,脸色已不能用暗沉来形容:“是谁做的?”
  语气中暗含的滔天怒意,便是苏凌景听着也觉冰寒至极。
  苏凌景淡然地抽回手,不甚在意道:“是我自己弄的。”
  “苏凌景你还当我是十岁小孩吗?有人会自己挑断自己的手脚筋?”子恪原本压制的怒意被激发出来,倏然起身咄咄逼人的凝视他:“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我?四年了啊,你就这样过了四年!你这样袒护那个人,是怕我杀了他还是怕我死在他刀下?”
  “子恪,你冷静点!”苏凌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盛怒的子恪,深悔一时冲动将他约出来,原本以为,只消见他一面便就够了,却不知如今的子恪早不是当时好骗的少年,他敏锐的洞察力更胜于他当年,面对这样陌生的子恪,苏凌景只有深深的无力。
  子恪怒极反笑:“苏凌景,你这个时候还能这样云淡风轻地叫我冷静!”
  苏凌景没有答他,只仰头深深地将他望着,面色苍白,眸色里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平静,平静到所有滔天的怒意都可以消失殆尽。
  子恪的语气骤然缓了下来,里面是心疼是深悔是无奈:“你瞒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
 
  
  子恪的语气缓了下来:“逸之,你瞒了我这么多年还不够么?”
  苏凌景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掌纹却在正中生生截断,这只手,再也握不了剑了,而那一手端正的小楷,也变成了行草。这些年,不是没有怨恨,可是,怨恨又能怎样?提醒自己在监牢里所受的屈辱,日日带着怨怼和戾气生活下去么?还是,一死了之?
  不,我还没有看到你曾经描绘的家国天下,我还没有看够在你手里的盛世江山,怎么可以死去?
  苏凌景平静地开口:“子恪,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优昙花么?”
  怎么会不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一样事情,都清楚的记得。
  “荻上秋霜不待朝,我少年时的时光,便如这优昙花一样,虽然短促,却盛极风华,惊艳卓芳,这一生能如此便就够了,何况我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手脚不灵便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呢?
  曾经风华绝世的少年郎,青衫飞白马、才绝冠天下,沐辰剑在手便能以一当百,谈笑间便可令樯橹灰飞烟灭,这样俊逸潇洒的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却仍能云淡风轻的说一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子恪定定地望着苏凌景,觉得这些年都没看懂他,听他接着道:“子恪,你有很在意的东西吗?”
  有吗?如果说曾经最在意的是治国平天下,那么如今呢?
  “子恪,如果那样东西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那么,受伤,甚至是死亡,都不足为惧了。”
  子恪待问苏凌景那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却见他微紧了眉心,面色倏然惨白,搁在膝上的双拳紧握,显然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
  子恪一慌,蹲下身急切道:“逸之,你怎样?”
  苏凌景闭目忍过一波又一波的锐痛,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朝子恪宽慰一笑:“无妨,不过是些旧疾,忍忍就好了。”
  子恪见苏凌景额头已有薄汗,那必定是痛极了才会这样,他面色凝重的审视着苏凌景,语气是少有的低沉:“逸之,你究竟还瞒着我什么?”
  那样深沉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苏凌景不敢与之对视,只看向窗外转移了话题:“雪停了吧?”
  子恪见他一副不欲详谈的样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他顺着苏凌景道:“出去看看?”
  大雪下了一夜,门前早已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足能没膝,阿桓已将积雪扫出了一条小路,见他们出来递了件雪貂斗篷给子恪,子恪将斗篷搭在苏凌景身上,推着他往林间深处走去,晨间清润的空气凝着雪的气息,格外沁人心脾。子恪深吸了口气,语气尽量轻松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想不到这晨间的雪景竟这样清丽脱俗,还真是托了逸之的福。”
  苏凌景极目望去,山林间只余了未覆上雪的棕色枝桠,其余便是一色的白,皑皑如同望不到尽头的路,万里苍茫。天是空明的蓝,极干净而纯粹,这样安静地几乎像化外仙境的地方,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就这样一直走着。
  耳畔清晰地传来踏雪而过窸窣的声响,一行脚印间夹着车轮碾过的印记,在身后亦步亦趋、延绵蜿蜒。
  苏凌景望着延绵无尽的皑皑白雪,有些恍然,觉得这风雪初霁的冬日清晨没有一点清冷的意味,反倒叫人觉得温暖,或许是子恪的雪貂的缘故,这温暖的直教人要坠入梦境。
  走了一会子恪便停住了,雪积得太厚,再过去有些困难,子恪低头想问苏凌景还要往前吗,却发现面前的人已经睡着了。
  苏凌景的睡颜宁和安详,虽然容颜清瘦,却无损其半分风仪,子恪停在那里有些怔仲,想到方才惊怒的语气,更多的是不安。
  是不安。
  少年时,苏凌景是他除父皇外最敬重的人,后来他与他亦师亦友,如今,他是这个世上最懂他的人,若是他不在了……
  若是他不在了,他不敢去想。
  咔嚓,远处的枝桠不堪重负折断了,簌簌积雪落地,惊起林间飞鸟。子恪从思绪中惊醒,看了一眼熟睡的苏凌景,微微一笑,推着他往回走去。
  回了竹屋子恪招来阿桓,吩咐他备好马车即刻回宫,阿桓看了眼没膝深的雪,有些担忧路不好走,刚想开口劝,便被子恪一个眼神扫了回去。
  子恪看了眼屋外的深雪,他自然知道这雪天的路并不好走,可是,看逸之的情形,他一定还瞒着他很多事情,只怪自己的医术只懂些皮毛,否则也不会这样束手无策,这样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不好,子恪心想,必须尽快回宫,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给他诊治,否则,等他醒过来,依着他的脾气,大概又会像今早一样赶他走吧。
  想到早上的争吵,子恪忽然有些好笑,学他小时候发脾气摔杯子么?逸之从来不是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真正生气的时候只会不发一语,会让他动手摔杯盏的,大概是有必须赶他离开的原因罢。
  不想竟是这个。
  逸之,这些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寅时,寂静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如来时一样悄然无声。
  马车内,鎏金嵌铜的暖炉燃着炭火,徐徐溢出的热气将车内隔出一方温暖的天地,子恪靠在矮几旁翻着一本医书,另一侧的苏凌景枕着织锦丝被仍在安睡。
  一室的静谧。
  马车驶过一处积雪的低洼,车轮打滑使得车身震动了一下,子恪放下书,蹙了蹙眉望向另一侧安睡的苏凌景,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清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睡意,正安静地看着他。
  苏凌景只环顾了四周便知所处的环境,他开口平静的问道:“是回宫吗?”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不满或是怒意。
  子恪有些意外苏凌景的平静,答道:“是。”似乎是怕苏凌景要回去,接着补充道:“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到了。”
  他的住处离盛京少也有百余里的路,还有半个时辰,看来是走了多半的路程了。
  却不料苏凌景只简单道:“也好。”
  子恪有些摸不准苏凌景的想法,不过见他没有反对,暗舒了口气,问道:“睡了半日饿了么?车内备了些点心。”
  他亲自将点心拿出来放到苏凌景面前,又斟了杯清茶放到他手边,温柔细致的完全没有一点一国之君的样子。
  苏凌景笑了笑:“子恪,我不是小孩子。”隔了会儿像是想起什么,苏凌景又道:“子恪,我方才做了个梦,是关于那年平垏水灾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  
 
  ☆、渭水汤汤楚天阔
 
  
  正德三十二年春末,渭水决溢,内河泛滥,汛后流居者四千余家,损良田万顷,州郡九镇皆饥。
  早朝间平垏郡守刘川辅奏报了渭水决溢的本章,表求赈给,正德帝着户部划拨了二十万两太仓银,并广开粮仓,以施救济。
  彼时,十五岁的太子已随侍圣驾入朝听政,正德帝有意历练太子,翌日章德殿中颁下了一道谕旨:着太子平垏巡察使,亲赴灾区赈济灾民,州郡县使皆听其调遣。
  太子听旨后倒没怎么反对,只是求了苏凌景同行,同日午后章德殿又下了一道旨意:太子太傅苏凌景加封赈济司司御一职,随太子同赴平垏,协助处理灾疫事宜。
  正德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八,赈灾的队伍从盛京出发,途径怀栾郡南行,三日之后抵达平垏郡北的兴安镇。
  兴安镇地处渭水支脉的汀河口,受灾较为严重,此时洪水尚未退去,苏凌景和太子并肩立于汀河边上,只见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水没良田,或合家而毁,或举族而丧,哀鸿遍野,浮殍泛地,令人不忍目睹。
  太子面色凝重的看着眼前一幕,在原本凝肃的气氛下更加缄默。
  苏凌景遥视这满目疮痍,心下想的却是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水患冲毁良田于百姓原已不易,若是引发瘟疫,只怕更会动荡民心,引起大乱。
  苏凌景无声的叹息:“子恪,我们早该来了。”
  太子霍然抬头目视苏凌景,见他深眸里的一丝隐忧,忽而有些懊丧的垂头:“水患猛于虎,百姓甚苦,可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苏凌景朝他宽慰一笑:“子恪,你能做的有很多,散药、安民,广开粮仓,这里的百姓更是需要你,无论怎样,既然来了便不能让灾祸继续蔓延下去。”
  太子仿佛也受了苏凌景的鼓舞,一扫方才的沉闷:“说的对,天灾难料,不过我们可以让损失减免到最低,也算是为百姓做点事情。”
  苏凌景赞许地点头,看他这两年愈发沉稳,脱去了昔日少年的飞扬跋扈,倒真有些太子的风范了。
  正德三十二年五月初一,赈灾的队伍一入平垏地区,便广开粮仓,布施散药,并着当地县令搭建临时屋舍以容安身。春汛迅猛,时节交替许多流民患了流感,憎寒壮热、高热昏愦,症状不轻,为防传染,太子特命将这些人分开安置,其余受灾的居民也分发了预防的汤药煎服扫洒,所幸症疾未得扩散。
  忙完这些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太子和苏凌景皆舒了一口气,见平垏九县虽然屋舍倾颓,但防置得当井然有序,倒也未见祸患的征兆,本拟奏报朝廷请旨回朝,却不料第二日正午有奏报说西郊的大冢村有几人高热死去,邻舍几家也有相同的症状,有些非比寻常。
  听闻奏报后太子直觉要去看看,却被苏凌景拦住了:“我略通医理,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里看看郡守那边有什么需要,也好及时调配。”
  太子略一思索,点头应允。
  苏凌景随人查看了死者的症状,不似寻常风寒,听闻死者死前冷热交替,冷时如坠冰窖,热时高热不止,兼腹泻呕吐,更有甚者搐搦昏迷,苏凌景反复斟酌病状,觉得有些像瘴气,他请了随行的太医确诊,自己则去了西郊的空地,查了几个泥沼之处,皆是湿闷异常、蚊蝇肆虐,心下更是有几分肯定。
  瘴气实为疟疾,寻常时候人受了蚊虫叮咬本应无事,只是这水患加上天气闷热,便不好说了,轻则发热头疼,重则致死,且极易传染。苏凌景不敢大意,当下拟了几个方子,同太医商讨至深夜,又命人备了艾蒿草分发给各家驱蚊,直到凌晨才回行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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