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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万里路 作者:其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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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恪摇摇头,拣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睡不着随意出来走走,不想又走到这了。”
  苏凌景见子恪面上难掩疲惫,问道:“是政务烦心么?”
  子恪摇头,复又点头:“冬祀一过,便可休整几日了,逸之,我听说北苑的腊梅开得正好,等过得几日得闲了采些再酿一坛梅隐香罢!”
  苏凌景想到初见时子恪将酒一饮而尽的豪迈,不由笑道:“那酒我藏了好些年,却教你那般牛饮,可真是糟蹋了。”
  子恪也笑道:“那这回便多酿几坛赔你罢。”
  苏凌景道:“十年才得一坛梅隐香,你说的倒是轻巧,”忽而顿了顿又道:“子恪,这些年不容易吧?”
  子恪想到登基初时的步履维艰,这高处不胜寒的金銮殿下有多少眼睛等着看他行差一步,而北疆战乱初平,万民待哺、百废待兴,朝中吏治腐败,阀门干政、士族专权,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整吏安民,又花了近两年的时间任用寒族新人,逐渐架空阀门势力。废旧册新,新的吏法颁布时十有八九的士族都竭力反对,他顶着群臣的压力毅然实施,擢升寒族将领,折俸减税,彻查亏空。这期间每一步走的确实艰难,可只要想到曾经深谈规划的蓝图一点点实现,想到他在看着他一手托起的江山,便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便有无尽的力量去面对那些艰难。
  子恪笑说:“逸之,你说我会是个仁德爱民的好皇帝,可朝野上下却说新帝凉薄寡恩,峻恪严苛,算不得是个仁君啊。”
  苏凌景道:“向来建国无易事,历代呕血安就半,平天下远比夺权要难得多,仁德谦谨固然是好,却只适合守成,子恪,你的志不在此吧?”
  子恪听苏凌景这般说,深眸里的锐光浮动,竟有惺惺相惜之感,果然这世上最懂他的人唯有逸之,他手握成拳,语调坚毅:“是啊,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漠北乌护一族虎视眈眈,西域诸侯皆不是善与之辈,南有蛮夷还待开化,这大颛十九州表面看似安定,实则诸夷环伺,间不容发 。这帝王之业不在圣权在握一刻的辉煌,而在于盛世大治、国富民强。再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定不会让你失望,到那时这十九州的版图定不仅限于此,而曾经我们许下的盛世安澜,定然也能实现!”
  苏凌景看着子恪侃侃而谈,仿佛亲眼目睹他征战天下的睥睨风姿,胸臆中尽是豪迈之气,他看着子恪说起这理想时的神采飞扬,一如他当年与他讲天下时的豪迈轻狂,不禁也神往起来。
  宫灯影长,更漏深深,他与他在这宸朝宫里说着天南地北天大地大,共绘这盛世的蓝图,一如许多年前,他曾与他共宿一榻,聊过想要的天下。
  那是正德三十二年的事情。
  那一年渭水泛溢,汀河决堤,苏凌景和子恪亲赴平垏赈济灾民,返京的途中恰巧遇到大暴雨,车队被困在怀栾郡北的南江村里,暴雨导致道路冲毁无法前行,子恪下令在南江村暂作休整,待雨势过去道路修迄再作前行,谁知,这雨一下便是四日,他们在村子里困了整整七天。
  第四日晚,雨势渐歇,苏凌景见借宿人家的夫妇俩早早睡了,于是也打算睡下,刚铺好被褥,却听见棱格纸窗外有些微的轻响,似是有人扣窗,苏凌景将纸窗撑开,见是子恪立在窗外,满头满脸的都是水,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苏凌景将子恪领进屋子,见他衣服都被雨水淋湿了,忽然想到那一年秦淮夜的雨打孤舟,子恪也是这副样子,有些无奈道:“怎么又是这副模样?”
  子恪捂嘴打了个喷嚏,也有些无奈:“傍晚出去查看官道的路况,谁知回来的时候竟迷路了,找到借宿的人家时他们已经睡下,又不好打扰,只得来找你,又怕你也睡了……”
  苏凌景帮他把头发擦干,又找了件自己的衣裳递给他道:“虽是入夏了,夜里还是有些凉,这么晚回去也不方便,你今日就将就睡我这罢。”
  子恪将衣服换好,不免又打了个喷嚏,苏凌景无奈地摇头,将棉被裹在他身上,失笑道:“你还真是娇贵!”
  子恪被裹得严实,不好发作,只嘴上反驳:“谁娇贵了,你淋这一夜的雨试试。”
  苏凌景没再说什么,知他这段时日也不好受,离宫已有数月,他从小锦衣玉食,定然过不惯这种生活,这一路走来他没有一句怨言,吃住都与其他人一般,没有半分特别,着实不易,想到这里倒有些后悔方才的揶揄了,他起身将窗关好,熄了烛火躺下,轻道:“这一夜辛苦了,早些睡吧。”
  子恪见苏凌景躺下,也随着躺下,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从檐下滴落下来,叮叮咚咚地似乎是敲击在心里,四周一片漆黑,不时还有棉絮湿潮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着实不是令人舒爽的住处,子恪见苏凌景一片安然,可自己却了无睡意,脑海里翻云覆雨,想着平垏水患冲毁的屋舍,想到东郊火场焚化的生灵,想到暴雨倾轧牛羊家畜四散,辗转反复着这些在宫里从未见过的一切,无端地觉得沉重。
  侧头见苏凌景躺在身侧呼吸渐缓,怕是要睡着了,这无垠的黑夜只有自己一个人醒着,反反复复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子恪忽然有些寥落,他伸手轻轻推了推苏凌景,轻道:“逸之,你睡了么?”
  苏凌景原本有些的睡意经他这么一扰,也清醒得很,索性侧了身看他:“没有。”
  漆黑的夜里一双沉邃如海的眸子看来,似乎比这暗夜更要神秘,子恪有些晃神,隔了半晌方道:“我也睡不着。”
  “恩。”苏凌景似乎早就料到,“在想什么?”
  子恪回想起这些天的所见,一一说与他听,说自己的忧心,又说起前阵子读的史册里有关整吏安民的片段,天南地北的聊了许多,苏凌景便一直安静的躺在身侧听着,听着他说到自己抱负时的神采飞扬,听着他说起百姓疾苦时的感同身受,听他说他要踏千山万里,去漠北看草原,去西域看荒漠,去看崇山峻岭河海山川……
  那一夜听子恪聊了好多,就如这一夜一样,苏凌景心想。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落梅沁雪当时事
 
  
  冬末的一场薄雪下来,将融未融,积在北苑腊梅的虬枝上,那一苑的素心腊梅开得正好,凌寒独绽,衬着白雪娇妍芬芳。子恪推着苏凌景在梅树下走着,曲径通往幽深尽处,虬枝蚺干上的素黄点点。远处有几队宫人在树上采摘梅花,清冷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宫娥的轻笑,空气中有暗香浮动,微风过处,几片花瓣落下,零落阵阵幽香。子恪拂落沾染衣衫上的梅瓣,低头问苏凌景:“都好了吗?”
  苏凌景点头:“药材都齐备了,明日起便开始用药。”
  子恪道:“需要什么尽管和宫里说,我一定倾全力帮你。”
  苏凌景点头,想要道谢,又觉得见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阿桓从远处走来,似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见苏凌景在,欲言又止。
  苏凌景笑道:“子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子恪看了一眼苏凌景,轻道:“好,冬日太冷,你也早些回去。”言罢将雪貂给他盖好,转身离去。
  苏凌景抬头看这寒梅晴雪,盈白素黄交相辉映,清雅绝伦,簌簌梅瓣落下,拢了一袖的清香。晌午的日光强烈,洒落满身,却没有丝毫的温度,当真是有些轻寒料峭,他在林间随意转了会儿便往回走,临到宸朝宫门口,便见了翟风。
  待到苏凌景进屋,翟风便将药碗递到苏凌景面前:“回来的正好,刚煎好的,趁热喝了。”
  苏凌景仰头喝下,放了药碗,见翟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有些好笑,今日碰到的这几个怎么都这番模样,奇道:“怎么了?”
  翟风有些苦恼,抓了抓花白的头发踟蹰道:“你叫我这般瞒着终究不是个办法,宫里面多少他的眼线,迟早要知道,不如坦白说了,我也好一身轻松。”
  苏凌景道:“恩,不必瞒了。”
  翟风点头:“你总算想开了。”
  苏凌景笑道:“我跟子恪说明日便开始治腿伤,所以大胆用药吧,他若问起便说是治腿伤的好了。”
  翟风摇头暗叹:“哪有治腿伤跟解毒一样的?罢了,我不管你了,毒若发起来让他知道了你自己交代去罢。”
  “瞒得了一时是一时吧,到时毒解了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子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苏凌景顿了顿,转移话题道:“对了,今日还要施针么?”
  翟风懒得再跟他深究,只道:“要,你躺下罢。”
  苏凌景见翟风取出针具,拣了细长的那根,沿商曲、阴都、幽门穴刺下,复而对步廊穴、石关穴施以毛刺。手起针落,手法娴熟,边在针头轻捻边问道:“逸之,你还没说这毒是怎么回事呢?”
  苏凌景垂眸,想起十余年前的事情来,神情有些寥落,语气却仍旧平静:“是晋王下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翟风收针的手一顿,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和晋王扯上关系?”
  苏凌景轻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前辈可还记得我有一个未婚妻?”
  翟风仔细回想,似是听他在观雾山时提起,点头道:“似乎曾听你提起过,那时说到成婚,你还诸多不愿,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苏凌景抬头望向窗外明朗的晴空,冬雪初霁,本是一片明亮清丽的颜色,却因着旧事的回想覆上一层暗沉,语调也不禁沉重起来:“那是正德三十三年的事吧。”
  正德三十三年,时值苏凌景太子太傅的任期届满,正德帝本欲迁任苏凌景为陵州刺史,被苏凌景婉拒,他辞了官职回乡省亲,却不料回家未见双亲。
  屋舍清寒,门庭冷落,家里似乎有一阵无人居住了,苏凌景推开斑驳的木门,见厅堂布满灰尘的圆桌上有一封父亲留给自己的信。
  苏凌景拆开信很快便读完了,寥寥不过一页纸的信里却尽是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的未婚妻子含冤而逝,双亲为抱不平,进京告御状,出门已有月余。
  苏凌景的未婚妻惠儿自小便养在他们家,与双亲甚是亲厚,苏凌景待她如妹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给他们定下了亲事,苏凌景想有一个人能同自己照顾双亲也不算件坏事,便就同意了,可谁知离家五年,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震惊之余是不解也是忧心:惠儿怎会无故死去,竟惹得父母进京告御状去?再则官场昏暗,他为官这几年深谙于心,双亲这一番进京,只怕御状没有告成,反倒给自身招来灾祸,也不知平安与否?苏凌景想到这里,当下不敢再多耽搁,直往盛京奔去。
  苏凌景快马加鞭地赶至盛京,多方打听才寻得双亲下落,只是再见时,已然晚了。
  他从监牢里见到被酷刑折磨地奄奄一息的双亲,只来得及听他们说:“为惠儿报仇。”便天人永隔。
  苏凌景悲恸难当,辗转才得知惠儿的死因,她进京寻他,却被晋王看中,要纳入府中为妾,惠儿不依,晋王竟当众羞辱她,惠儿含恨而逝,传入双亲耳中,亦另他们悲愤不已,堂堂王爷非但强抢民女还将人羞辱至死,当真是豺狼虺蜮,人畜不如,奈何他们只是一介草民,无力与晋王抗衡,才致使他们想到进京告御状。
  苏凌景悲愤交加,只恨不得擢发抽肠,至亲三人皆因他含恨客死异乡,当年自己若是没有入朝为官或许便不是这番境地,这茫茫人海只余自己孑然一身,空茫无依。苏凌景想,彼时许下那济世安民的愿望如今看来真是个笑话,他连自己都渡不过,拿什么去渡这天下?
  说到这里苏凌景顿了顿,翟风听闻也是一径沉默,至亲离去,确然是个很沉重的打击,无怪乎此次再见他不复当年的风华,翟风以为是年岁的消长致使他默然,原来还有这番因由在里面。
  翟风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后来呢?”
  苏凌景自嘲笑笑:“我那时昏了头,一心只想报仇,我知道单凭一己之力扳不倒他,便化名易容去他府中做了一名幕僚,我与他虚与委蛇,知他有豺狼之心便怂恿他谋反,晋王此人生性多疑,为防我叛他便逼我服下毒药,我彼时万念俱灰,觉得此前坚持的事看来都可笑,又恨我的所作所为愧于苍生,于天下所不耻,于是服了毒也没有上心去解,所以才教毒根深中,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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