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字画古玩这一行的最重名声清誉,掌柜一时被他搅得无法,只得作揖道:“公子稍等,我去找个能说清楚的人来。”他说完便走进旁边的隔间,隔间里有一个小伙计正伏在桌上装裱旧画,满手浆糊。掌柜压低声音道:“小叶子,你出来看一下,店里来了一个搅屎的人。你想想怎么把他打发了。”
那小伙计正是叶渐青,他在隔间早已听见外面的对话,此时也是皱眉不止,将手在桌上抹布上擦了擦,便跟掌柜走了出来。
外面的公子爷听见脚步声,便一个转身,待看清掌柜身后的人,眼瞳倏地紧缩,进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来。叶渐青布袍韦带,衣服极敝,袖口洗的发白,露出布里的经纬线来。他打量对方一身贵气,来者不善,也是心中警惕。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又被卖了数钱去了~~~
最后一个梗貌似是官场现形记里的,我记不太清了~~~
下一章回目名没想好,正好下周没有榜,慢慢想~~~~~
☆、第二十一章 鸟飞不过六尺巷
那人上下打量叶渐青,目光倍为苛刻,却并没有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以扇掩面道:“叶庶人,你好啊。”
叶渐青瞳仁倏地紧缩,电光火石间已将此人的身份来历猜了个大差不差:“你,是宁王殿下?”掌柜在后面听见了,哎呀一声,连忙下跪,见叶渐青不动,急得又伸手去拉他。
宁王含笑看他:“免礼免礼。想当年,我们一起在睿思殿读过书,一起玩过,本王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
叶渐青心想,我又不是小孩童,以为玩过就是好朋友了。嘴上却还恭敬道:“殿下来此,可是相中了什么没有?”
宁王这才想到正题,指着面前的画道:“告诉你们东家,这画……”“这画是真的,宁王殿下真有眼力。”叶渐青鼓掌道。这松风阁的东家就是端王裴昭业,宁王这是来找茬的。
“你!”宁王身后的长随脸色一变就要出手,被主子喝住了:“等一下,你细细说来。”
叶渐青点头道:“殿下一定知道,王冉出身山东琅琊王家,曾在扬州任刺史多年,这画的落款就是他在扬州任内所作。吴地之人,读‘六’时发音为‘落’,是必须要大开口的。就像殿下所说,王冉的画最重细节,所以这画是真品无疑。”
“哈哈哈哈……”宁王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不但松风阁的掌柜诧异望着他,就连叶渐青和他自己的长随也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待笑声渐歇后,宁王抹了抹眼角,眉花眼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叶庶人!真是一点没变。当年在睿思殿读书,先生出‘圆月’,你对‘扁风’,所有人都笑破肚皮。先生说风何尝扁,你就狡辩说,门缝能入,不扁何如?”
掌柜松了口气,叶渐青脸上也红了,抓耳挠腮,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宁王便一指那画:“这个我要了”。接着,他手又往旁边的《踏雪沽酒图》上一指:“这个我也要了,掌柜随便开个价,让人包好了送到我府上去取银子吧。”
他出手如此豪爽,掌柜连连拜谢。叶渐青却抿唇不语。宁王走时,特地招呼叶渐青道:“如今大案已经了结,你我是儿时好友,看在皇姑婆的面上,我也要照顾一二。盼你常来王府走动走动。”
掌柜待宁王走后,忍不住望叶渐青好奇道:“你怎么认识宁王殿下?”东家托人将叶渐青送过来,并没有告之掌柜他的身份,这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掌柜见他平日为人处事温和有礼,鉴赏古玩字画眼光独到,便知他不是业内高手,就是出身名门贵戚,终日浸淫此道,才会有这样的阅历。
叶渐青一笑了之:“罪余之人,与这些豪门早就不再往来啦。”他说完就转身回隔间继续装裱字画,不知道掌柜望他的背影多了几分怜悯之色。
公主府一案了结,与民间来说不过是少了一桩谈资,对朝廷而言却是余震仍在。御史中丞范文成、大理寺卿薄少君去职之后,两个位子一直空着。左风眠断案不清,量刑失当,被罚俸一年,但大理寺苦于群龙无首,圣意命他戴罪立功,总理庶务至新的长官上任为止。
这日左风眠从大牢回来后,听见几个寺臣在堂上闲极无聊唠嗑道:“你说咱们衙门今后老大是谁啊?”“你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甭管谁来你还不跑腿干活的?”“听说圣意这次是恼了咱寺和御史台,谁来补这个缺,就是圣上不待见谁。”“要我说,谁来都行,就别是堂上这位!”那人往堂上的座位一指,其余人等都知道他说的是左风眠,俱是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起来。
左风眠一脸云淡风轻,在廊下剧咳一声,听见里面一片倒吸冷气的鼻音,等了一会才迈进门槛。
他忙到下午时分,忽然有人来报,殿前指挥使顾廷让顾大人求见。他面上微微变色,这顾廷让的事迹他已从端王那里听说,是个心狠手辣不下已的人物,于是连忙命人请见。
外面响起橐橐的靴子声,人来得好快,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着禁军戎服的男子进了门。左风眠并不起身相迎,仍是忙自己手里的事,只命人端茶递水。顾廷让见他连一点假以辞色的意思都没有,也仅是眉毛扬了扬,自顾自在客座上落座了。
左风眠不慌不忙在案卷上落了大印,收好卷宗,这才抬眼看顾廷让。见他三旬多的年纪,面目俊朗,太阳穴鼓起,应是内家高手。殿前指挥使虽然品阶低,但是因为有机会常睹天颜,可谓是天子近臣,在一般人眼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怠慢顾大人了,委实是寺里群龙无首,事多忙不过来。”
顾廷让端茶笑道:“薄大人一走,少卿拾级而上是应有之意。”
左风眠作色道:“顾大人此言差矣。选官补缺是吏部的职能,择其贤者而授官是陛下的恩典,我们怎能妄自揣测上意,失了臣子的本分。”
顾廷让叫他一噎,倒也不觉难堪。世上有所谓伪君子,真小人,这左风眠大约算是后一种,亏他还是科班出身,当年的探花郎,同殿为臣竟然是一点虚与委蛇的手段都懒得使。于是便也开诚布公道:“左大人,我此来是奉皇上手谕,查公主府一案的证物。”
左风眠听到这里,这才起身下堂,恭谨朝北拜了拜。顾廷让拿出一卷黄帛递给他,道:“陛下命我追拿钦犯赵南星,需要从大理寺调看一些证物,寻找赵犯的蛛丝马迹。”左风眠仔细看过手谕后,便小心收起,先道:“恭喜顾大人升官,提督十二团营,从今之后,淦京安危陛下荣辱皆系于大人一身。”
原来那手谕上先有一道命令是新授顾廷让禁军统领职务,提督保卫京城的天机、天枢、天璇三大营十二卫。顾廷让淡淡道:“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陛下圣意拳拳,余唯有殚精竭虑、粉身碎骨以报天恩。”
左风眠不动声色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大人跟我来吧,证物都存在这边。”
两人一起下了库房,顾廷让在架子上也不过略翻了翻。当日查抄镇国公主府和回柳山庄,他自始至终都在,什么证物没有过他眼?左风眠冷眼看他取走了三轴字画,画押登记后才送他出了寺门。
这人本来就不好惹,现在又一飞登天,掌握了淦京一半的兵权,但不知皇帝为何如此信任他。左风眠余下时间在官署内根本无心办公,提起笔在纸上写了“顾廷让”三个浓墨大字。
他这日公务一了结,便匆匆赶往端王府。走到府前,正遇上管家出门,于是连忙追上问他裴昭业可在府里。管家说:“左大人来得不巧。王爷今日午后就出门了,车架长随都没有带,也不知去哪了。只听说晚上不回来了。大人有什么要事,明日早朝后殿下堵他就是了。”
夜不归宿。左风眠一时间面上血色尽褪。他在王府前呆立好一会,才想起又一个地方,顿时重振精神,往甜水巷而来。那是两个月前,裴昭业带他来过的隐秘院子,他猜测裴昭业一定是在那里。
等他走到了那条不过六尺宽的小巷子,找到了那间熟悉的白板扉,果然看见门外的柳树下栓了一匹乌骓马,正是裴昭业的坐骑。他满心欢喜,预备上前敲门,门里却传来另一个熟悉又刺心的声音:“表哥,你坐着歇会好了。等我斟茶来。”
是时飞鸟还巢,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头顶的老柳树上忽然有鸣禽振翅的声音。左风眠满眼血丝,募地抬头望去,一只乌鸦落在柳梢上,也正望着他。他手里接住一片刚飘下的柳叶,拈在指尖,眼风凌厉扫过树梢。那乌鸦已觉不妙,正欲振起翅膀飞走,刹那间肚腹已被柳叶刺穿,掉在地上,痛苦挣扎。
小院之内,老奶奶和小姑娘在忙着烧火做饭,一时脱不开手,叶渐青便去替裴昭业斟了杯茶来。四合院的南边开了一个小小书房,窗外就是围墙,种了几株芭蕉,几竿碧竹。书房里一排书架,都不曾有翻动的痕迹,书桌上只摊着一本《陶渊明诗集》。裴昭业拿在手里,笑望端茶进来的叶渐青道:“你真是想学陶潜去种田了?官宦之后,何必与农人争利。”
叶渐青一愣,放下茶盘道:“随便看看而已。”裴昭业伸手拿过茶盏,喝了一口,嘴角含笑道:“你今日在松风阁有奇遇?”叶渐青心下一惊,好快的耳报!遂道:“宁王殿下来了,买走了两幅画。”裴昭业歪头想了想,道:“你大约也不记得了,承平三年春天,你到淦京,一来就和他打了一架,在睿思殿外的雪地上滚来滚去。我和太子去拉架,你一拳打在我头上,守业一脚踢到太子肚子上,闹得不可开交。”
竟然还有这样的恩怨!叶渐青失笑道:“这点点小事就值得他来耀武扬威?真是个孩子!我打到你头上哪儿了?很疼吗?”裴昭业指着额角发际,故意皱眉道:“这里还有疤,当时流了好多血呢。”叶渐青便上前来看,仔细拨弄头发,头皮上却干干净净,并没有什么痕迹。他犹自天真道:“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他这副无邪的模样真是好玩之极。裴昭业握住他手,到唇边亲了一口,道:“早就不疼了,我诳你的。”叶渐青备极尴尬,想要抽手,一时又觉太过无礼伤人。他踌躇烦恼的身影倒映在裴昭业的眼眸深处,直令他心神摇曳,不能自抑。
便在这时,窗外响起小姑娘的喊声,说是晚膳已经摆好了。叶渐青顿时松了口气,裴昭业心下遗憾,却也不得不顺势收敛,站起来拉他往外走。晚膳就摆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架上已经结满了豆子大小的青绿果实。小饭桌上摆着时蔬、腊肉、菜饼、河鱼,旁边一个大碗放满了香梨、杏子、李子之类的水果。老奶奶和小姑娘束手站在一旁。裴昭业道:“李婆婆和小兰心也过来吃。”两人连连惶恐摆手,叶渐青就笑道:“不碍事,表哥不想这里像王府一样拘谨。”两人相视一眼,这才去厨房各拿了一只碗,捡了些菜饭,远远坐在水井边吃。
时近端午,榴花开得正好,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裴、叶二人坐在竹椅上,用过饭后,又泡上一壶香片,闻着这花香,随意说些铺子的奇闻异事。祖孙俩收拾好了,在一旁忙着包粽子,碧绿的粽叶沁在井水里,两人手臂上都缠了一圈圈的红线头。
裴昭业说是要叶渐青来帮忙,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协助打理松风阁的生意。叶渐青冷眼旁观,大约也知道那是他用来联络众人的地方。铺子里有些玩器并不名贵,而账面上常有整百整千的银子出入,只怕那也是用来洗黑钱的。他猜想裴昭业还是放心不下自己,便耐心等待。
到月上中天之时,裴昭业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兰心这时却打了一盆水过来,问他是在外面还是到屋里洗漱。叶渐青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过到厢房问道:“表哥,你今晚不回去了?”裴昭业一边抹脸,一边闷声答是。叶渐青看小兰心伺候他的手法熟练老道,他大约是常在此地留宿的。
这里是叶渐青日常起居的所在,有且只有一张床。他便郁闷地走进里屋,抱了一床被褥出来,预备到祖孙俩隔壁的客房睡。裴昭业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叶渐青道:“我去客房睡,给表哥新换一床褥子。”裴昭业道:“这床这么大,足够两个人睡了。客房又没有收拾,都是灰。你快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