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仇记 作者: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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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余鏊答应,章桓先道:「把方子与我就是。」
谢霖将方子开好,便告辞出来,章桓也不与他客气,只叫桐籽儿送人出门。
桐籽儿将谢霖送至前头回廊,便拐了弯去御药房里与余鏊配药。谢霖回太医院正堂里放下药箱,这才省起忘了嘱咐饮食禁忌,忙又返回头去寻。
此时正值盛夏,门窗俱是敞开透风,谢霖才从那排竹子后头探出身来,便见余、章二人身影自那半合的窗中透出,这余鏊赤着上身不曾着衣,将章桓半压在身下,两张面孔靠得极近,几要贴在一处,那章桓也不知是气是急是羞,两颊飞红。他本就生得好看,便是年近四旬,亦可见艳色逼人。谢霖不料窥见这二人私隐,被惊得一跳,不敢再看,脚步一转,当即落荒而逃,直到了御药房门口,撞见那抓完药的桐籽儿,方定了定神,道:「适才忘了叮嘱,余统领一月之内吃不得鱼虾等腥发之物,待你回去,莫忘了转告一声。」
这才揣着一颗噗通直跳的心回了太医院,连欲找章桓所求之事亦忘了个一干二净。
接下两三日,谢霖见了章桓便想起那日情形,不觉脸上发红,十分不自在,待见章桓并无所觉,谈笑自若,这才松口气,觑机寻上门来。
章桓正在御药房偏厅中吃茶,见了他便笑道:「来的正巧,老余适才送来些上等云雾,你拿一罐去尝尝。」
谢霖忙道了一声谢,又道:「今日来,实是有事求公公帮忙。」
章桓一挑眉,「何事?且说来听听,但凡是咱家管得着的,只管开口便是。」
谢霖遂道:「正是公公现管着的一件事呢。我家兄长前些日子修炼内息时因心神不定,险些走火入魔,好在不曾酿成大祸,只是一时半刻这功夫却是练不得了。家兄做的是走镖的行当,这功夫一搁下,不免心中不自在,多思多虑,晚间便睡得不大安稳。我原想着开几付清心凝神的汤药与他吃,无奈家兄性子倔强,最不耐吃药,只叫我莫要管他。我就这么一个兄长,哪里放心得下,便想着来公公这里讨些梦海棠回去,做成香囊与他带在身上,许是能管用些。」
那梦海棠乃是生于西域漠瀚国的奇花,只在冬末春来之际于冰雪未融时绽放,花朵艳丽似火,形如海棠,且气味清幽,久闻之有镇静安神之效,若将花瓣并蕊芯混入酒中服下,便可一醉七日,醒时不觉头痛,反是神清气爽,是以又唤作七日醉。十年前漠瀚国进献了一捧花种,因其花色鲜艳,又是每年于百花尚且凋零之际连绵开成一片,是以颇得众宫妃喜爱,便广种于御花园中,花开之际,时常有宫妃游园赏玩,待到冬雪化尽,花朵将凋未凋之时,便由御药房派人摘了去,晒干后收入药库之中,以备所需。眼下离着梦海棠开花之日尚远,谢霖采不得鲜花,便只得来御药房讨要。
章桓一听,失笑道:「咱家还当有甚了不得之事,原来不过要几株花去,这有何难,叫桐籽儿拿与你就是。」
说着将随侍的小太监唤过来,「你拿我对牌去药库里取些梦海棠出来。」又问谢霖,「一两可够用了?」
谢霖忙摆摆手,「无需恁多,三钱足矣。」
不多时,桐籽儿取了一小包干花来,谢霖装入袖中,又揣了章桓塞来的一罐茶叶,伺到下值,急匆匆便回了家。
因谢苇前几日出门往甘州走镖去了,此时家中只得谢霖一人,并一屋子济世堂送来的诸般药材。谢霖先是一一分拣开来,将梦海棠并冰片等几味药材研磨成粉,混匀后装入一只鲛绡纱制成的香囊中。这香囊乃是花了十两银子从京城首屈一指的锦绣阁购得,不足巴掌大小,上头遍绣蝙蝠祥云,针线精致至极,便是宫中绣娘的手艺也不过如此了。
待拾掇完这香囊,又将虎骨、接骨草、黑细辛等物入锅,熬制足有半宿,方取出来,用烈酒混匀,放于一只大肚敞口瓷坛中,用细纱布封好,搁在屋里静置三日后,那熬出来的药汁子方沉到了坛底,随后撇去上头酒液,取出下头沉淀的浓膏,复又上锅去熬,再加入研磨好的麝香、血竭、乳香、没药等,前后花了四五日,熬出一罐药香十足的续筋补骨膏来。
谢霖掐着日子,算计那玉姨娘头一遭方子已然吃完了,便又上勇毅侯府来,先到荣禧堂与蒋母针灸一回,待告辞时,掏出那只香囊,道:「前儿个自前朝药典中翻出一道古方,拿诸般药材合了制成香丸,日夜嗅其药香,有开窍醒脑凝心静神之效,于风瘫之症极是相宜,我便照着配了一付,装在这香囊里,老太君若不嫌弃,便拿去用罢。」
金荷上前接过,转呈到蒋母手中。蒋母识出是锦绣阁的手艺,见上头纹样精致稳重,又有药材清香自内透出,吸入肺腑,顿生一股清凉之意,不由笑道:「真是好东西,太医有心了。」
似香囊这等随身之物,富贵人家的女眷自有针线上人或贴身丫头缝制,再不会用外男送来的,只蒋母年纪已然老大,也无需再避嫌,且又是为着治病,遂吩咐道:「挂到我那七星杖上。」
眼下蒋母虽已能走动,腿脚到底不如以前,便有丫头在旁服侍,亦觉不便,长子便特特寻工匠用乌木制了只手杖送来,为着便宜,时时在身边搁着,这时另一个大丫鬟上前接过香囊,栓了上去。松石绿的香囊自乌木杖头垂下,倒也十分好看。
不多时,谢霖自荣禧堂告辞出来,才出院门,便见玉姨娘身边的丫头翠露并一个婆子等在门口,见了他一福身,「给太医见礼,我家姨娘正等着太医呢。」
谢霖遂跟在身后来了玉菡阁,诊脉之后,重又开过一张方子,删减数味药材,又添了鳖甲等物。
才开好,蒋晨峰便进得门来,礼见过后,谢霖拿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瓷罐,道:「此乃续筋补骨膏,有逐瘀消肿之效,于筋骨伤痛十分灵验,将军每日于伤处抹上一层,天长日久,自能见其好处。」
蒋晨峰接过来起开封口一看,罐中药膏漆黑油亮,便如一块上好墨玉,药香浓郁,忙谢道:「有劳太医费心。」
玉姨娘端茶上来,柔柔道:「老爷昨日还说腿疼得难受,不如现下便涂上试试。」
谢霖见状,亦道:「正是如此,将军且先试试,若觉不好,再将方子换过也使得。」
蒋晨峰自是从善如流,当即挖了一块膏药涂在腿上,只觉甫一接触皮肤,一阵火辣,须臾之后,便渐渐转为清凉,一盏茶后,那旧日伤处疼痛已然不见,筋骨处暖融融的,甚是舒服,不由大赞:「这膏药甚是好用,太医好手段。」
谢霖笑道:「将军用着好便成。我已将配制的法子交与济世堂,回头将军使完了这罐,只管着人去济世堂说一声,自有人送新的到府上来。」
旋即告辞离去。
第十八章
过不几日,谢苇自甘州回来,才洗去一身风尘,还不曾抱住谢霖好生温存一回,便先被惊了一跳,瞪圆双眼,错愕回问:「你方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谢霖将章桓给的上好云雾沏了一壶来,与谢苇倒上一杯,自已也端了一盏,惬意品着,慢条斯理道:「我说,那蒋晨峰活不了多久,至多再有三个月光景罢了。」
谢苇见他神态自若,略一思忖,便也定下神来,啜一口香茗,问:「便是这几日得的手?」又一挑眉,「怎生做的手脚?」
谢霖放下杯盏,双目微阖,「也不是甚么新鲜法子,不过用毒罢了。」
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多亏祖师爷留下的那本《毒经》,不然,又岂能这般容易。」
谢苇无意间也曾瞥见过那《毒经》上所载的诸般用毒法门,他于医药一途并无兴趣,看过便算,至今也只记得寥寥数种,晓得些毒蛇毒虫之属,自是猜不出谢霖如何施为,遂追问,「可会被人看出破绽?」
谢霖摇头微笑,将这数日间进出蒋府看诊一事一一道来,细细讲解道:「世人只知梦海棠有镇静安神之效,却不知梦海棠的花香虽闻之清幽,然经久不散,遇之麝香,可使血脉贲张,催人情欲。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那蒋晨峰心思冷毒,然事母至孝,但凡得空,必去荣禧堂请安,他每日需用续筋补骨膏敷抹伤处,药膏中的麝香已然渗入血脉,再闻到蒋母手杖上散发出的梦海棠香气,一时或因毒性细微不显甚么,时日一长,累积下来,必难抑制。蒋晨峰又偏宠玉姨娘,晚间多是宿在她处,对着如斯美人,如何禁得起撩拨,缠绵欢爱自是常事,偏那玉姨娘所服药物中被我添了一味鳖甲,此物滋阴补益,本于女子阴虚大有好处,却不能与梦海棠并麝香撞见,他两人阴阳交合,鳖甲、麝香、梦海棠三者相遇,自能引得毒性发作。蒋晨峰便是死,亦是死于宠妾床上,不拘怎生查验,也只会被当作是马上风罢了。」
谢苇听完,只觉这法子直可说是阴损至极,却又周密之极。想那蒋晨峰何等身份,如若死得这般不体面,且不说身后如何被人议论,恐怕蒋府上下亦是一并面上无光,遮掩尚且不及,哪里会有人想到中毒上去,那三味药又是三个人分别所用,便有人疑虑,又如何查得出来。
谢苇既已洞悉其中关窍,不由既赞且叹,末了,道:「莫叔泉下有知,当可瞑目。」
一语既出,谢霖瞬时红了眼圈,默然良久,轻轻道:「大哥,我想寻回父亲尸骨,重新安葬。」
当日仓促逃命,莫恒尸身葬得潦草至极,如今眼见大仇将报,谢霖便想在京城附近重择吉穴安放,也好便宜日后祭拜。
谢苇明了他心思,自然没有异议,当下道:「好,你几时得空,咱们便即起身回去。」
两人商量已毕,谢霖翌日便去太医院告了假,只说回乡祭扫,柳思然自是准了。
因此行无需赶路,待收拾好行囊,二人便自妫水码头乘船南下。此时正是夏日晴好,江面开阔,船行中微风习习,两岸水鸟盘旋,处处可见沙芷汀兰,纵是思及亡父一时黯然,比之当日进京时的凄惶茫然却也不可同日而语,况有谢苇在侧开解,三言两语间,已将谢霖心思引到别的上头,那悲戚之情便留不长久。
船行这一路顺风顺水,只十余日便直抵邓州,到此后,弃舟登岸,向车马行雇了两匹骏马,从陆路直奔南诏县。进了县城,两人先去买了铁锹、祭品等物,又到当日所住客栈宿了一夜,翌日一早,从客栈柜上买些干粮,便一头扎进山林之中。
当年逃亡之时,两人于暗夜中将莫恒匆匆下葬,数年间过去,当日所走山路早已记不大真确,便只得一点点搜寻,直寻到第四日,方找着莫恒葬身之所。那坟茔早让雨水冲得平了,又生满野草,已是面目全非,幸得谢苇那日插在坟前的断木还在,上面「莫恒之墓」四字依稀可辨。
谢霖供上香烛祭品,跪在坟前,将这数年遭际一一道来,待说到「爹爹,孩儿替你报仇了」,不禁失声痛哭。
谢苇忆及沔阳城中三年日月,平静悠然,不觉亦是伤怀,陪着谢霖跪在坟前良久,忽道:「莫叔在天有灵,当知霖哥儿与我心心相印,有我在一日,定让霖哥儿平安喜乐。还请您护佑我二人,此生共度,比翼白头。」
谢霖眼泪堪堪收住之时冷不防听见这句,不禁一怔,转头去看,只见谢苇神色郑重地磕下头去,愣了足有移时,方明白过来谢苇此举,他素日里脸皮也不算薄,不拘缠绵厮闹,俱是放得开手脚,这时却面红过耳,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爹爹,那个……大哥和我……我们……过得极好,唯愿就此相依为命,濡沫一生,您地下有知,可千万莫要骂我胡闹。」
说完,也一并磕下头去。
两人叩完头,起身之际不由相视微笑,万千情意尽在这不语一笑之中,如此一来,哀戚之情顿时淡了,两人打叠起精神,抓过铁锹挖了起来。
谢霖唯恐挖掘中伤及父亲遗骸,动作间不免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两人手脚不停,不过半个时辰便也挖了出来。
莫恒尸身躺于地下数年,当日身上所穿衣衫已然烂尽,只剩了一堆白骨,谢霖见了,鼻子又是一酸,强忍着泪水,同谢苇一根根捡拾出来,去附近寻了处山泉冲洗干净,收入此行带来的一只两尺来高的瓷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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