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与李氏的干系,从来都是本家在打理,旁系一脉承了荫庇,便与大家子弟一样,终日醉梦浮华,声色犬马,空手换得富贵日子,不知招来多少艳羡。
只是一朝罪责加身,荣华尽褪,好不唏嘘。
沈絮从前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一枚纨绔,不过因与沈丹墀格外亲近,才比其他兄弟对沈家的背景多些了解。
那些亲戚族人各个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便把罪名按在沈丹墀身上,以为他贪了朝廷的税银,才招此横祸,而当事人又消失无踪,更加落实了一众族人的猜测。
一干亲戚里,只有沈絮约莫猜得一些线索,但终归绕不开是沈丹墀私逃一事,加之他本不欲窥伺其后的波谲云诡,便也就闭了嘴安静做他的闲散人。
此时崔恪主动提及太极宫,又自称未亡人,沈絮不得不对他多了几份思量。
崔恪见他神色微敛,道:“令兄与太极宫那位的事,公子知道多少?”
沈絮不答,静静望着他。
崔恪道:“我无意过问公子家事,只想打听沈府里一个人的消息。”
沈絮看了他,“何人?”
崔恪眼中划过一丝悲凉,轻声道:“沈府管事,沈淮册。”
沈絮一怔,这才明白,崔恪所说的挂念,原是此指。
稍稍沉吟,沈絮道:“先生与太极宫是何渊源。”
崔恪苦笑,“公子聪颖,名不虚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从崔恪屋里出来,沈絮面色凝重。
淮册的身份他只暗暗猜测过,此时拨云见雾,从前那点单纯的好奇心得以偿愿,沈絮非但没有释然,心情反而越加沉重。
沈家能独坐扬州盐商第一交椅,背后与朝廷的支持脱不了关系,沈丹墀同宫中的来往,他也知晓一二,但却从未料到会有如此纠葛。
立在田间小路,沈絮望着远处旷野,长久才深深叹出一口气。
被贬乡野,还是逃不开那些错综复杂,无意得知背后轑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崔恪想见一面淮册,沈絮有心,却也爱莫能助。
临清做好了晚饭在家里等,等到天黑了,才看到沈絮的身影。
忙迎上去问:“如何?”
沈絮没精打采道:“嘱托了一二,过几日便去私塾教书。”
临清开心不已,一则家中开支有了着落,二则能把这呆子打发去教书也不必再抓他一道务农活,当然,还有一点私心,有了活计,此刻才像真正定下来了,那点捉不着摸不透的不安心思似乎也终于散了。
他做了一桌好菜,又是鸡蛋又是猪肉,手艺自然另当别论。
“洗手吃饭罢。”临清招呼道,又絮絮念着:“文房笔墨怕是要多备些,衣服也要新做一身,不能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严,不晓得学堂冷不冷,要不要搬些柴火过去……”
沈絮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饭,还在想着崔恪的话。
临清终于意识到沈絮不对劲,“你怎么了?”
沈絮看他一眼,“没事,有点累罢了。”随意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我先歇下了。”
临清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不过叫他去做个先生,难道就这样不高兴?
临清垂下目光,原本雀跃的心情被沈絮的冷淡一搅合,也没了胃口。收拾了碗筷,他打了热水端到房里,预备和这呆子好好谈谈。
总不能拉着一张脸去学堂上课罢,他们在这村子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好不容易得了条谋生的路,不能因着一时意气就给弄砸了。
然而进了房里,意外地看到这呆子没在床上卧着,却坐在桌前拿着毛笔对纸发呆。
烛火摇摇,映得沈絮脸上一片恍惚。
临清也愣了,“你不是睡了么?”
沈絮见他进来,顺势放下笔,“有些睡不着。”
临清不由纳闷,这个被抄了家还能稳睡如猪的人居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要不是现在是晚上,临清真怀疑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走过去,将木盆放到架上,“洗个脸罢。”
沈絮乖乖起身过来,接过临清拧好的手巾,擦了擦脸。
临清看他的眼睛都直了。
这还是那个每天窝在被子里不到自己发飙都不肯钻出来洗脸的沈三岁么!天知道临清每日哄他起床、擦脸有多难,这次居然一叫就应,临清真想冲出门看看是不是月亮从东边出来了。
沈絮犹自走神,洗完脸又坐回桌边,重拾起毛笔,要落笔,又是一阵怔忡。
临清这会儿是真觉得他不对劲了。沈絮要是真不愿意去教书,绝对会耍赖打滚胡闹,而不是这样静静坐着发呆。
就着沈絮洗过的水洗了脸,临清收拾完毕,关了大门,又扣上房门,走过来将烛火拨得亮了些,坐到沈絮旁边探手磨墨,问:“你怎么了?从崔先生那回来后,就不言不语的,可是先生为难你了?”
沈絮叹气,摇头道:“先生一身风骨,我敬佩有余。”
“那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沈絮侧过头看了他,又重望回纸上,再次叹气。
沈家的事,背后牵扯太多,临清一介外人,无从说起,也不想连累无辜。
临清见他不答,心里不免失落,两人虽共处一个屋檐下十几日,却终归同床异梦,在沈絮那,自己怕还算不得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当下也不说话了,低头望着地上,既担忧又难过。
沈絮满腹烦扰,拿笔的手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却始终没能落下一笔。叹了口气,他轻道:“澜兄啊澜兄,你真是害人不浅。”
临清抬眸,蹙眉瘪嘴地看着他,“张公子如何害你了?”
语气已带上一丝愤怨。
沈絮知他误会了,笑了笑,道:“我是在说我堂兄沈丹墀,惊澜是他的字,不是在说你原先待的那家的公子张澜。”
临清尴尬地移开目光,脸上飞上两朵红晕。
即算两人先前已经说开了张家那点事,但提到张家,临清还是难免多想。他心里总存着一份不安,怕沈絮哪天又钻死角要把自己送回去。
就像方才,一听到澜兄二字,临清那点防备心理瞬间就被勾起来了,还以为这呆子又后悔不该惹了自己。
这下好了,白叫这呆子看笑话了。
临清羞红着脸,绞着衣袖不敢抬头。
沈絮确也想和人说说话,缓解一下胸口郁闷难舒的情绪,便道:“我堂兄你当认识吧,他与张澜亦是好友,你从前在张家应当见过。”
临清点头,“见过的。”
那是个比沈絮更加自在随意的纨绔,即算没见过,沈丹墀的名字放在扬州又有几人不识?坐拥淮南江淮最大盐业的沈当家,连盐商会长见了他都要礼让几分。
只不过如今下落不明,还遭了朝廷张榜通缉。
想到这,他不由望了沈絮,心下忽然了然几分。
沈絮喟叹一声,望着烛火失神道:“也不知道他如今何在。”
追到那位管事没有,追到了,那位管事又肯放下芥蒂同他相守与否。
从前他只觉得那二人有种旁人比不来的默契,沈丹墀要娶乔家小姐时,沈絮曾见那管事远远望着那对璧人,眼里是比拟不出的清冷落寞。当时只以为管事一厢情愿,还曾因窥破他那点心思而对此人收了好颜色。后来沈丹墀新婚夜抛下娇妻追管事而去,沈絮愕然不已,才知二人原是你情我愿,只是因着世俗才生生各自压抑。
还没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一道圣旨下,沈家一日之间倾倒坍塌。沈絮隐约猜到这件事与管事有关,却从没想到那小小管事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惊天秘密。
心中一时翻雨覆雨,不得平复。
既为他堂兄不动声色隐忍多年而感慨,又为那管事忍辱负重最后愿为他堂兄罢手复仇远走天涯的情谊而感动。
原先游戏人间,风流薄幸,只道人间百花潋滟,万花丛中过,徒留自在身。
此时方知,这世间尚存真爱。
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不足为奇,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情谊。
临清只见他眸中光彩闪动,以为他想到沈丹墀如此境遇凄惨而感伤,安慰道:“沈公子那样有能耐的人物,想是不会让自己走到绝路。”
沈絮放下笔,轻声道:“我从前只看他玩世不恭,天天流连街巷,有什么新奇事必少不得他一份,那乔家小姐生得貌美,两人虽指了婚约,我堂兄却从不上心,总是那乔小姐来找他,才理会人家一阵儿。我总以为,他能过得快活,皆因生在本家,底下那样多的人帮着衬着,他只管潇洒快活就好。”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才知道,他当人面的快活,从来不是他的真心。”
说完,又是一阵怔忡。
临清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想起旧事,离抄家已过半旬有余,沈絮又整日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以为这人并不在意,原不料还藏着一份感伤。
临清不善安慰人,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陪他坐了,一道叹气。
“你可知我堂兄为何突然撇下万贯家财与如花美眷不要,一夕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絮问。
临清摇头。
沈絮道:“他去追淮册了。”
临清睁大了眼睛。
沈絮在他讶异的目光里点了点头,“我堂兄爱的不是乔莞眉,而是那管事。”
临清震惊不已,扬州城百姓对沈丹墀一夜失踪的事众说纷纭,一说他是携款私逃,一说他是遭人绑架,更有人说他是突然悟得天机,大彻大悟出家去了。
却没人料到他是为了一个男人私逃。
临清好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沈丹墀这样的人物简直算是扬州的传奇,在江淮一带也是人们交口相谈的焦点,任谁也想不到他竟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出令整个家族遭殃的疯癫事来。
沈絮轻叹,“情与爱,真叫人能失了理智,迷了心窍么?”
连对方是个男子也不在意。
连对方是他最爱不得的人,也不在意。
临清心中触动,望一眼沈絮,又垂下目光,轻声道:“会的。”
沈絮摇头,“我不曾领教过其中滋味,诗词歌赋所写的感人故事读得虽多,却总是觉得那是前人杜撰出来的虚幻美好,即便不是杜撰,也参杂了人为的情愫。想不到自己身边,竟真会有如此深情。”
临清在心里叹息,深情的又何止一个沈丹墀。
沈絮不再言语,提笔在宣纸上挥舞。
待他写完,临清望去,纸上只有四个字,“不得于飞”。
回首,沈絮已经钻进被窝躺下了。
临清默坐片刻,将那宣纸小心收好,吹了蜡烛,也爬上了床。
一夜无话,次日二人起来,皆有些不大自在。
习惯了沈絮懒散窝囊的模样,突见他愁虑万千的样子,临清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那厮恢复得快,临清做好早饭回来,那厮又回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正拿着一条菜叶逗兔子。
沈絮将菜叶伸到兔子嘴边,兔子咬住,沈絮一提,兔子跟着抬起前脚。咬了两口,兔子实在站不住了,趔趄着摔倒。沈絮于是又把菜叶伸到它嘴边,如此反复几次,那兔子摔得七荤八素的,晕晕乎乎打着摆子。
临清一见就心疼了,放下面条就过来护仔,“你别欺负它!”
“我哪里欺负它了,我在给它喂东西。”沈絮说。
“你把菜叶放在那,它自己就会吃。”
沈絮横竖看这个兔子不顺眼,不说有团嫩肉摆在眼前不能吃,光是这兔子的名字就叫他心里憋屈,无奈他劝不动临清,就只能把怨气撒在小兔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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