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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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劲烽沉吟片刻,道:“这文书十分公平合理。只是其中有一事未曾明了。想泉州及沿海这边商船虽然也不少,但也有一部分商家力有不逮走不到南海诸国,只将货物运送至白鹭岛,再由一些大商家从白鹭岛发商船行至南海去。如今这些人生计无着,可该怎么办?”
他此言隐约有送货上门的意图,但卫霜桥道:“这个我们暂且管不了。”
虞劲烽笑一笑,片刻后涩声道:“那什么时候能管?是否需要另行签署文书?我好有个准备。”
卫霜桥一脸深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大约还得一年多。如今先将就些吧。”
虞劲烽点点头,在文书上签字盖章后两人各执二份,尔后拱手告别。
他站在海边目送卫霜桥走了,他的几个亲随远远守候在一侧,隐约听到他喃喃自语一句:“活着就好。”从此不再往沉樱岛送任何东西。
虞劲烽回到泉州后,将文书派亲信快马加鞭送呈一份给靳端阳,一个月后泉州至南海航道如期开通,靳端阳欣喜之余,又接着步步紧逼:“那北斗海峡这边又怎么说?”
他如此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简直像一只永远都吃不饱的老饕,虞劲烽有些不耐烦,上书回答说北斗海峡不在臣的管辖范围内,如果陛下一定要臣管的话,可将澄州及周边郡县也划拨给臣,臣才好插手此事。
于是靳陛下气得在御书房将这死马贼骂了少半个时辰,但暂时拿他无可奈何。虞劲烽此人虽然出身低微,但自从接手封地后十分勤奋好学,除了初期有些手脚忙乱窘迫尴尬,尔后很快就上了手。不但将封地中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据说还请了几个大儒过来教授他自己以及手下的许多弟兄念书,且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想摆脱“上床认得枕头、下床认得鞋”这种状况,当然最终成效如何不得而知。
靳端阳对两人目前这种半合作关系甚是不满,但一时挑不出虞劲烽的刺儿来,便只得先罢手,又叫户部的臣子来商议如何处理北斗海峡一事,言语间还隐隐有把苍沛国寥寥的水军集中起来去将航道强行打通之意。户部尚书劝他稍安勿躁,又道此事总得等沉樱岛解了封禁令再说,靳端阳拍案怒道:“这都多久了,封禁令还不解开?装死还没装够?”
户部尚书小心翼翼道:“不是听说真死了么?”
靳端阳:“死什么死,真死不得发丧?也就糊弄你们这些蠢货罢了。去打听着,一有动静立即来禀朕。”他其实也就是说说算了,发兵打通航道很不现实,他还必须随时监视东海动向,海运一事且先不说,万一明染反省过来且起了报复之意,从北斗海峡至澄州再至平京并没有多少路途,他不得不时刻提防。
但目前的明染并没有半点报复之意,也并非在装死,一个昏迷了近一年才醒过来且一直病恹恹的人,能活着就是好的,别的暂时还无暇顾及。
想他初醒之时,眼前一片模糊,足足过了一个月才能看清自己的手,旋即被那骨头上只附一层薄皮儿的手吓了一跳。他不可置信地打量半天,想问点什么,但咽喉处似乎被巫山云给烧坏了,嘶嘶不能出声,只得闭了嘴。
幸而守候在身边的两个丫头十分善解人意,看出他一脸疑惑之意,明灼华主动道:“少爷可是觉得自己瘦了不少?咱们好好养着就是。至于眼睛和咽喉,小璿姑娘和老族长都说了,会慢慢儿恢复的。”
明染平心静气地点了点头,决定听丫鬟的,慢慢儿养着。
自从回到沉樱岛,琉璿立即让人去请了天漫族的老族长带着族中耆老及各种灵药赶来天澜圣宫,在众人的倾力相救之下,才留得一命。那老族长言道此次最庆幸的是他在中毒前先被琉璿用了天漫族的解毒药物,而且在明染的催促和要求之下琉璿用药过量了,多余的一部分药性正在体内作怪,便又被迫服食巫山云,反倒歪打正着以毒攻毒地留了一条命下来。只是两种药物药性均霸道,严重损毁了五感,想将养好须得三四年甚至更长的功夫。
尔后这些时日,叶之凉和闻人钰天天带着人在沉樱岛周边巡海,虽然封禁令已下,依然怕有人闯岛惊扰了他,天漫族人跑遍沉樱岛替他寻找灵药调养。因为他只能用粥食,且吃不出来什么滋味,所以左簌簌也不种花了,改和几个精通农事的老农研究稻种,在沌山下择一处宝地替明染种了一片稻子,说是用沌山里的灵泉混合发酵的牛乳浇灌出来的,一年只产几百斤,简直精贵得不行。
而谢诀在征询了众人的意见之后,从云京带来的人中选出十几个从前朱鸾国的文臣,学着处理沉樱岛各种政事。这孩子从前哪里干过这个,为难得不得了。幸而沉樱岛人口不多政务简单,终于也给他撑了过来。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挽救明染的生命,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每日里奉上的药汤膳食,他都乖乖用掉,从不推诿扯皮让人作难。除了睡觉吃药吃饭,余下的时光就是半躺在承福殿南窗下一张软榻上,默默望着窗外。
开始时依旧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听外面的鸟鸣。到了冬日里,各种鸟禽销声匿迹,唯有长风呼啸落雪簌簌之声。他侧耳努力听着,心情有些不愉快,因此脸色沉寂而落寞。
然后他双目终于渐渐恢复,能看清承福殿外树荫里的两只翠色小鸟,只是见不得强烈日光。能起来走动几圈,但出去跑马拉弓暂时不行。也能开口说几句话,虽然音色暗哑。但大约已经习惯了沉默无声,除非万不得已,才会发出简单的指令。
这些天谢诀经常过来给他禀报一些外面的事情,今日午后又来了,将近日诸事捡主要的一一禀报,又道:“前两天几个臣子们商议,说咱们东海占地如此大,总不可一直无主,所以他们想奉您为国主。因着此地叫竭海城,国名就定名为竭海国。座主你觉得如何?”
明染这些日子正在练习手腕的灵活度,又需将养嗓子,便在纸上写道:“等我好了再说吧。”他其实很不待见朱鸾国从前的这些官员,在云京时他们除了喝花酒纳小妾,就是跟着前国主信佛奉道地打野狐禅,没几个肯干正事儿的,所以对他们的提议总存着几分不以为然,当然他掩饰得很好,暂时没人察觉。
但听谢诀的口气,这群人目前十分勤奋主动,许多事都能未雨绸缪且做得周到干脆,那从前大概是在偷懒耍滑,明染也没力气计较,只得随他们去。他见谢诀说完了还不走,面带忸怩地站在书案边,想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私密话,便拍拍自己身边的榻沿,示意他过来说。
谢诀绕过来,欢欢喜喜跟他挤在一处,低声道:“我家里人同意我和琉璿的婚事了,恰好座主您也好转不少,能否给我做主婚人?”
明染微笑点头,又写道:“爱徒成婚义不容辞,你想要什么?”
谢诀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想再要一张好弓。”
明染:“两张,小璿也得给。”
他挑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好弓给他二人,意外地没有了从前那种送一张弓出去就如割肉一般的痛觉,想来死过一次后,身外之物变得也就不那么重要。
在距离朱鸾国灭国三年有余之时,沉樱岛封禁令终于解除,靳端阳如临大敌的同时又在岁尾试探着派使者送去一份年礼。然而并没有走到沉樱岛就被截住,也没见到什么能当家做主的人,礼物被很客气地拒收,使者只得无功而返。
靳陛下没占到便宜,心里挺失落的。
第108章 第一〇八章
第二年开春之时,东海数岛自立为国的消息传出,正式定名为竭海国,国都设在竭海城。靳端阳闻讯颇为紧张,令人再探。但是沉樱岛又没什么消息了,静悄悄再次陷入死寂之中,那位被世人尊称为东海明皇的人,完全不曾有半点要和中原交好或征战的意思。
唯有一个例外,就是卫霜桥再次和虞劲烽在白鹭岛不期而遇,在以前的那份契约上另行补充一个契约,是关于将白鹭岛设定为中原及南海货物中转站的约定。中原许多商船若无能力行到南海,可直接交货于白鹭岛竭海国的商队,再由竭海国商队转运至南海诸国。此事不过依照从前惯例而为,并无任何可诟病之处,因此风平浪静成行。
这年仲春时分,明染和闻人钰叶之凉二人闲聊,提到那曾经成功擒获叶之凉的野牛筋,用来捉人固然不错,但做弓弦更好,言语中颇为向往出产此物的野牛岛。这座岛屿并不在闻人钰的东海舆图之上,只依稀听说在沉樱岛的东方。闻人钰立刻自告奋勇愿意去寻找那座岛屿,如果能找得到就据为己有,以后可以弄许多野牛筋来给他玩儿。
明染正有此意,闻言立时应允,且有跟去看看的意思。可他此时并未痊愈,功力只回复了三四成,且病痛不断,所以没人敢答应他。末了只得由那两人统领一部分明翔军,扬帆起航往东边的茫茫大海中而去。
闻人钰已是东海明翔军四大上将军之一,其余三人分别为风承竺、卫霜桥和谢诀,易镡依旧是个都虞候,并未得到任何提拔。叶之凉对军务不大通也没什么兴致,便只在闻人钰帐中领了个参军的闲职,暗地里负责消息刺探传递之事,但闻人钰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十分黏糊。两人也算是共患难过,闻人钰拉不下脸又甩不脱他,渐渐也就习惯了,与他处得颇有默契。
结果二人跑出去极远也没找到那座传说中的野牛岛,倒是沿路经过另外几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岛上物产丰富,甚至还有几处盐矿,有一部分不知何时流落来此的中原人居住着,闻人钰顺手将之收了,毫不客气划入竭海国的地盘,总算稍稍弥补遗憾。两人顾忌着国内如今可用之人不多,不敢久耽,半年后回归沉樱岛。
这边明染却正被一名臣子闹得有些不愉快。
从夏天起,不知为何云京郡守开始寻遗落在云京的苍沛国旧臣之晦气,给他们安上些图谋不轨意图复辟的罪名百般寻衅,其中一部分受不了折辱,又闻听竭海国主竟是从前朱鸾国的雍江侯,有那胆大的便偷渡出海想投靠竭海国去。
当然偷渡船只不久就会被负责巡逻东海岸的卫霜桥手下兵士截留,他们就言辞恳切地哀求卫霜桥,若明皇肯收留自己这些凄凄惶惶的无根之萍,必定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等等,请他无论如何将此话传到沉樱岛去。
竭海国如今的确人手欠缺,明染便令卫霜桥将人带了来择优录用,用不到的若不愿回中原去,也直接作为竭海国子民身份分配田地房屋。
这些臣子中混着一名从前的御史台大夫,一开始表现的很好很正常,待过得两三个月后,许是看明染沉默寡言又病恹恹的似乎不难对付,便老毛病发作,渐渐猖獗起来,先是弹劾了其他官员几次,被搁置了。尔后一次朝堂上竟直接上书建议,请求陛下把如今羁押在平京的侍寝侯给接到东海来,最好那几位陪着国主在平京受苦受难的老臣也一并接回来。接来做什么他未曾明言,他只说作为朱鸾国旧臣子,为此事已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久矣,若是眼睁睁看着国主在别国受辱却无动于衷不施援手,就是有违天道人伦,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此番大胆上书全因一片忠心,陛下不要觉得臣子冒犯,国主就得善于纳谏才是合格的国主。
明染想来是真不合格,闻言将他的奏折往案上轻轻一放,沉默不语,只瞥了谢诀一眼。他平日号称说话不方便,对这些臣子们话就极少,此时不高兴了更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言不发。
明翔军余下的将领都在外面各忙各的,但谢诀负责守护竭海城,一直跟着明染上朝。他听人提起前国主就有气,待收到明染的暗示,不等那位前御史台大夫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刀过去劈下他的脑袋,惊得一群臣子瑟瑟发抖,连指责他野蛮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明染很温柔地看着爱徒,一脸赞成之色。
谢诀对着那只新鲜热辣才出锅的人头冷冷道:“抛妻弃子的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让人惦记着他!谁再敢说接他回来的话,就跟此人阎王殿里作伴去!”明染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收拾起来扔出去,连厚葬两字都懒得说。
于是谢诀体贴无比地替他做主:“丢出去剁了喂狗,竭海国寸土寸金,没地儿埋他。”
明染对手下官员素来有些冷淡,虽然折子也批,有要事禀报了也听,若是事情做得好赏赐起来也大方得出乎意料,但等闲并不怎么搭理他们。臣子们都不是傻子,眉高眼低的一看就懂,一群人诚惶诚恐废话不敢多说半句,没多久都成了克勤奉俭的贤良之臣。
因此大家对这位御史台大夫心有不满,想咱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屋檐下讨口饭吃都恁不容易,他却改不了从前的恶习,动辄抨击这个弹劾那个,一点正事儿都不做,还当有云京百姓的民脂民膏在养着他,如今还出这种死鬼主意,砍了他正好,除了死状难看让人惊悚,简直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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