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门(上) 作者:邓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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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挂念了,你回去禀了,就说牧儿十分喜欢,本应亲身回谢,但因师傅吩咐的功课还未备完,不敢耽误学业,有违圣训,只等学好了,回头便亲自过去扣谢。”
闻牧从红玉带来的盘子里随手拣了一小块紫色的糕点塞进嘴里,然后拍拍手又道,“你随娘娘见了太后,太后可有话说?”
“太后只和娘娘话了家长,不过到是有提您最近学业有进,说是连皇上都在她跟前夸您越发上进了。小主子,您这回可给咱们娘娘争气了,奴婢听说,前些日子在崇学馆里,庞大傅都夸您最近的功课连四皇子都比不上呢!”四皇子是七位皇子中文采学识最好的一位,只是其母出身寒微,且在他年幼的时候便因病去世了,所以他在宫中才华虽好却并不得势。
闻牧听着称赞,却并未露出得意的神情,只是微微笑着拣起书桌上的描红细看,“得亏娘娘给本宫找了个好近侍啊,若再不收了性子,岂不对不起娘娘的一番苦心!”
近三个月的时间,宫里对五皇子闻牧的称赞渐渐多了起来,都说五皇子不仅学业上进,便是待人接物也越发稳重起来。
为这,皇帝还特地把闻牧叫去御书房,亲自考较了功课。结果发现五皇子的对答在众皇子中虽算不得最上乘,但较之他以前的学业,的确大为长进了许多。
皇帝对此十分欢喜,不仅平日里赐下奖赏,便是春节的时候,西宫也比其他地方多得了许多赏赐,甚至连常秀都泽恩提了贴身大太监。为此,近日里,西宫这边儿到很是风光了几天。
这天下午,闻牧和其他几位皇子又被皇帝叫去御书房一起考较功课,因为皇帝跟前寻常内侍不得靠近,闻牧便也没带常秀,只自己一人去了御书房。
常秀得了空,便趁着机会,独自向司礼监寻去。
进了司礼监,常秀只见到常贵一人在里间闭着眼打盹,平日里跟在他身后的一班小太监们都不见了踪影。于是,他走上前,轻轻推了推常贵的胳膊,叫道:“师父。”
常贵睁了眼,神态还不甚清明,又伸手按了按眉梢,半天才认出人来。
第五章
“怎么今儿没跟着你主子吗?”
常贵懒懒地坐起身,拇指还按在眉角上未动,常秀见了,便上前接过手,双手轻轻地在常贵眉间轻轻按揉起来。
“殿下被圣人叫去了,不用秀儿跟去服侍,秀儿便来瞧瞧师父。师父的头疼还没好些吗?”常秀一边熟练地给常贵按摩,一边乖巧地答道。
“偏你还惦记着我,也不枉我白疼你一场。我这毛病,还是年轻那会儿落下的病根,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常贵闭着眼睛,感觉头疼随着眉角一双小手的揉动渐渐退去不少。
“娘娘好像也有偏头疼的毛病,秀儿前些天在娘娘那里看见个方子,说是宰相大人在民间寻得的土药方,娘娘吃了说甚是管用,那方子秀儿便记下了。待会儿临走时给师父抄下来吧!”
“这些个徒弟里,也就你还把师父放在心上了!”常贵嘴角微扬,柔声赞了常秀一句。
“其他的师兄弟怕是大半儿时间都在忙着宫里的杂务,不比秀儿只侍候殿下一人,时间宽裕些,想来他们也是时时惦念师父的。”
“你既已是五皇子的人,不跟在我面儿上,以后就甭叫我师父了,”感觉额上的手劲一泄,常贵又笑道,“我这也是为你好,并不为赶你。宫里头最忌结私成群,尤其你又跟在皇子身边,更要时刻注意着言行。况且,就是你那班师兄弟们,以后出了师,分派到其他宫里去了,便也只能叫我一声常公公了,这也并不独独是你一人!”
“我自进宫便跟在师父身边,虽不是亲人,师父却待我比亲人还亲。我也听红玉姐姐说了,当初我才到娘娘那边儿去的时候,师父还特地托了她照顾我,红玉姐姐还曾羡慕我,说我才进宫便得了个这么好的人心疼我,可如今……”轻柔的声音似带着哭腔,连带着常贵感觉额上的劲道也小了不少。
“傻孩子,这情分便是一个称呼能改得了的吗?你虽不叫我师父,便也不把我当亲人看了?”听常秀说的情真意切,常贵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哀伤。
“怎么会,宫里除了公公,秀儿还能寻到更亲近、对秀儿更好的人吗?”听了常贵的话,常秀原本轻柔的声音竟慢慢有些躁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虽年岁尚小,但好歹也是个领了差事的大太监,可再不能任着性子了,你对公公的情谊,公公知道,公公知道的。”
常贵轻拍着额上的小手安慰道,停了片刻,才又缓缓说道:“你既是真心对我,我有几句话便不能不对你讲,你也只当听着。”
见额上的小手并未停了动作,他又道:“这宫里头,主子对人再好,由着人闹,那主子也是主子,你在五皇子那边服侍的虽得欢喜,却并不见张扬,便知道你也明白这道理。”
“这得亏公公往日里教训的多,不然秀儿也不懂这里头的事情。”
对于常秀的奉承,常贵并未答话,只继续道:“五皇子身边向来少内监,你虽年小,可现如今也算是殿下跟前的主事太监了,不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就是你上头的萧主子,那也不是位能轻慢着的主儿。”
似在想着怎么把话说通透了,常贵说话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牧主子越来越得皇上赏识,这在他是好事,在娘娘是好事,在西宫是好事,在你却未必是好事。这皇宫里的人,哪个不随时盯着人,哪个又不被旁人时时注意着,便是再小的太监,也有他同级的、越级的人看着,何况是你这个五皇子的唯一近侍。”
常贵的话也算是语重心长,随着他声音的逐渐降低,常秀手上的动作也渐渐变慢了下来。
“这宫里头还有谁会希望别人过的比自己好了不成?尤其是那些个主子们,眼下东宫未立,太子之位虚悬,以后这池子里的水说不得就要搅得更浑了。本来,牧主子懂事了,也只是皇子的事儿、娘娘的事儿、圣人的事儿。可如今大家都知道,牧主子跟前有个好跟班儿,正因着萧娘娘给牧主子找了个好跟班儿,才让他收了心,长了性,这其中高兴的人有,不高兴的人,自然也有。”
常贵的话说到最后,几乎就要轻不可闻了:“这往后的轻重缓急、应对进退,你自己可就要掂量好了。”
常贵说了这么多话,也算是对常秀这个跟了他大半年时间的小徒弟真心实意的好了。常秀一直听着没出声,只手上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慢,过了好半晌,才听到他纯净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公公对秀儿好,秀儿知道。公公的话,秀儿记下了!”
又说了些其他话儿,眼瞅着时候不早了,常秀便向常贵告辞回了西宫。
常秀离开的时候已快是傍晚,趁着常贵打盹的时间跑出去玩儿的小太监们都陆陆续续又跑了回来,常贵眯起眼,就着傍晚的彩霞看着常秀抄下的药方,只觉着天边的霞光似是把这张薄薄得宣纸都氲成了红色,红得直亮人眼。
春去夏来,转眼间,常秀入宫也有一年多光景了,他还清楚的记得,前年的这个时候,他正跟在娘身后学着司家祖传的艺技。
当时,屋外夏日炎炎,屋里却弥漫着一股夏天特有的清香味儿。娘紧搂着他,也像这般坐在床上,只是神情间充满凄迷。
不过娘的语气却甚是平淡,娘说,柳家虽好,却终究不会是他们长久待得地方,她只盼着他快快长大,将来或金榜题名,或成家立业,便可带着她离开,再不留在柳家受气。司家这门手艺虽不是男孩儿当做的,但她只有自己一个孩儿,舅舅家的文表姐又难长住柳家,他学会了技法,以后传于儿女子孙,也不至于让这门手艺失了传。至于这艺技是姓司姓柳还是姓严,已是无所谓了。
话音尤在,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娘没了,柳家没了,便是娘时时想回的司家,也在柳族被抄之前,就已被外公改回了严姓,消逝于世间。
如今,只单单留下了自己,带着娘的记忆,一个人在宫中艰难苟活着。
十二以下之男童,皆处以腐刑,充入内廷……
柳氏嫡宗,十二岁以下的男童,连他也不过才四个,况且当时一个尚在襁褓,一个还在蹒跚学步,这两个怕是连腐刑也熬不过去的,还有那个最讨喜的弟弟,据说是抄家时被奶娘带着逃走,最后却是没有自己的幸运,竟是合着奶娘一起被打死了……
想到腐刑,常秀的身子不禁一阵轻颤,所经历过的那种痛苦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身上,竟是挥散不去的,而自己这般,比起旁人原来却是幸运的了……
像是不愿再回忆记忆中的那股痛楚,常秀猛地向身后倒去。
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常秀高举双手,躺在榻上静静看着手里拿着的丝绢——微笑的娘,悲苦的娘,慈爱的娘,搂着他娓娓慢言的娘,带着他疲命奔逃的娘,如今也只留下这条丝绢供他记忆了。
“娘,您知道这宫里的日子有多难熬吗,比在柳家时还要难耐多了。娘是最疼秀儿的,若知道了秀儿最终还是未能逃掉,您还会叫秀儿活下去吗?”
“或许娘正是因为最了解秀儿,知道秀儿胆小,即使到了这般田地对于死亡却仍是最恐惧的,所以才会那么说的——娘最疼秀儿了,知道秀儿不是节烈的性子,是个最胆小怕痛的坏小孩,所以娘才要为秀儿找一个苟且偷活的借口,是吗?”
“娘,秀儿一个人真的好怕好怕啊,再热闹的地方,再多的人对秀儿好,秀儿也总是害怕,秀儿总是最胆小懦弱的那一个是不是?”
收拢的双手将丝绢死死攒紧,贴放在胸口,虽是暑气当头,榻上那人却整个儿蜷缩成一团,竟显得无比萧瑟。
明儿就是殿下十一岁的生辰了,西宫里的人这些天都忙着帮殿下庆生呢,欢天喜地的,好热闹啊。秀儿以后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生辰了,再也不会有娘亲手做得热腾腾的长寿面和好吃的如意糕了,再也见不到娘一针一线亲自缝制绣纹的衣服了。可是,娘,您一定会在天上一直看着秀儿,保佑秀儿的,是不是?
第六章
虽是酷热难当,头上也已蒙了薄薄一层汗,但这却并未扫了闻牧多少兴致,只见他大半夜便拖了睡眼朦胧的常秀起来,拽着他偷偷跑到昭阳殿的庭院里,细数起天上的星星。
“殿下?”常秀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喊道,他昨晚睡得迟,眼下又被五皇子不到寅时便拉了起来,精神自然不太好。
“我只想让涵秀陪我过生辰,哪知道却是个没精打采的……”看常秀耷拉个脑袋,精神头很是不好,闻牧原本高昂的兴致也慢慢沉了下来——看来时间选得不好,只有自己一个儿在高兴呢……
“殿下的生辰不是在明天吗?”常秀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原本白嫩的小脸不知是因为天气闷热还是才睡醒,红扑扑、粉嫩嫩的像是上了一层粉蜜。
“小笨蛋,平常见你那么聪明,怎么就想不到十一年前的这时候,我已经降生啦!”闻牧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常秀的眉心,不满地说道。
常秀的小脑袋瓜儿这时才清醒了点:对了,已经是初八了,殿下的生辰已经到了!
可他还是不明白,好好的生辰,殿下干嘛要这么早起来,还拖着他跑到这四下无人的大院儿里,难不成他们两人要把天上的星星都数一遍?
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宫里过生辰的情形和以前在家的时候还真不一样。
许是常秀脸上难得一见的困惑表情取悦了闻牧,他原本已经有点儿扫兴的心情又慢慢上扬了起来。
“小傻瓜,等天亮了,白天里哪儿还是我过的生辰,那分明是娘娘的生辰,宫里的生辰。说是过生辰,其实反到过得不自在,越发没得玩性。既是自己的生辰,怎么着都要自己庆祝一下吧!”说着,他又用手挠了挠近在眼前的那米红痣。
“那殿下想怎么庆祝?眼下就殿下和涵秀两人,可做不得什么大动作。”脑子清醒过来,常秀也开始慢慢恢复了平时的玲珑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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