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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没事。”郭嘉倒显得没什么的样子，“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他想了半天又说，“——你可不要告诉他。”

华佗怒道：“怎么能不告诉他！我要用药，味味名贵，如果不是他——”

郭嘉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他的眼睛亮亮的，唇角微微地勾起来。

其实郭嘉很美。只是他一直在意荀彧的美貌，才总是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够好。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生气的时候，或者是远眺的时候，都有一种动人的美感。

倔强的美。

此刻他看着华佗，浅浅地笑。

“——不要告诉他。”他的语气淡淡的，“不要告诉他。”

华佗和他对视良久，然后颓然坐下。

“我用药给你吊着，”他垂头看着地面，“大概能撑一年。”

“一年？”郭嘉似叹似笑，“比我想象的长多了。”

“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郭嘉缓步到了窗边，顺着垂下的长发，“吃饭睡觉欢爱——”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微微停了一下。

然后伸出手，伸向刺眼的的阳光。光线被十指分开，打在他的脸上。

“——还有——得天下。”

 

让天下都属于你。

让万民臣服于你，然万邦归顺于你。让你坐在天下之巅，众生之上。翻手成云，覆手为雨。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等不到一年了。

他每天都要和华佗见面。华佗给他这一天的药。每一天的药都要早上煎，隔夜的都不行。他病得越来越重，寒气上涌，已经伤了心肺。外出的时候总是咳嗽。曹操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过敷衍几句。

现在华佗进不来，药自然是带不到了。

病呢？

郭嘉咳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伏在榻上，痛苦地喘。

“奉孝！奉孝！”华佗在外面大喊，“奉孝——你听见了吗？——我一定得告诉他——不然你——”

郭嘉身子一抖，然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撩开了帐子，强道：“你不要告诉他。”

华佗一听脸就变了颜色，发狠道，“你不要胡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门外的侍卫把长戟一横，道：“郭大人，丞相吩咐你不能出来。请您回去。”

郭嘉置若罔闻，只看着华佗道：“你不要多嘴。你要是告诉他，我就死给你看。反正横竖都是死，我也不在乎了。”

“奉孝——”

“你还要怎样！”郭嘉一咬牙，心一狠，道：“不要多管闲事！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我什么人了吗？”说完回身就进了帐子，连头也不回！

华佗让他斥得一愣，随即也怒了起来。“你不知好歹！死了可别赖我！”说完里面也没什么声响，气得一甩袖子也走了。

郭嘉在帐子里听他走了，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咳。

这药，真是一天不喝都不行。

这样也好，郭嘉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谁都不牵累。

 

郭奉孝的地位已然不比当年了。

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只愿日后死的时候，能不拖累别人下水。也算给下辈子积德了。元化 

 

他这么想着，然后不停地咳，咳，咳。

 

五十九.

荀彧匆匆从都城赶来的时候，郭嘉几乎已经被软禁了将近十天。他刚从马上下来，风风火火地冲进郭嘉的营帐。

侍卫阻拦道：“荀令，没有丞相的允许，是不能让任何人入内的。”

荀彧偏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荀彧是那种很有气质的人。他身份一直不低，常年伴君，素衣浅笑，身上有一种超凡的味道。

如今这一眼，是说不出的威严。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少有的没有任何笑意，在夜色之中，更显出几分冷来。“跪下！”

侍卫一听连忙跪下求饶。荀彧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张书帛，在那侍卫面前晃了晃，“丞相的手谕。看清楚了？”

侍卫吓得大气不敢喘，只匆匆抬头瞟了一眼，然后连忙垂下头道：“看、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好。”荀彧淡然地将书帛装回袖中，森然道：“把嘴巴闭严点。别让我觉得你的嘴多余。”

“是是是，小的明白。”

荀彧再没看他一眼，掀了帐子进去。

 

郭嘉正躺在榻上。

或者说，他现在只能躺在榻上。

似乎是被刚才荀彧和侍卫说话的声音惊醒了，他向着帐门这边偏了一点头。荀彧登时心头一痛，几步向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是我。”

郭嘉没声息了好一会，手四处摸了摸，在黑暗中什么都没有摸到。

荀彧知道他是想要什么，四下看了看，只看见了几个碎了的碗，和洒在地上的水。

——莫不是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荀彧连忙帮他倒了一碗，扶他起来缓缓喝了。喝了满满一碗，休息了半晌，郭嘉才幽幽道，“是你啊……”

声音轻得一碰就会碎。

荀彧点点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缓声问：“闹得这么大。”

郭嘉有气无力地笑笑。

显然是连说也不想说。

“我知道过错一定不在你。”

荀彧这话一说完，郭嘉明显震了一下。

没想到啊没想到……郭嘉心中自嘲，最后最相信自己的，竟然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人。

郭奉孝，你怎么这么悲哀。

感觉到了似乎郭嘉的感情被触动了，荀彧连忙攥住他的手，叹道：“奉孝，和我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帐子里阴冷至极。

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

他覆着薄薄的一层被，长长的墨发披散开来，苍白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郭嘉从不露出这样的神情。

像害怕，气馁，绝望之类的表情，郭嘉从来没有。他历来都只是一挑眉毛傲然一笑，说“你就信我的吧，准没错”。

这么苍白，这么脆弱，这么绝望的人，是郭嘉么？

荀彧握着那双只剩骨头的手，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脉搏。

“帮我……？”

半晌他幽幽地重复，“……帮我……？”

语气让荀彧听了心惊又心疼。

“谁都帮不了我……”他缓缓摇头，目光“霍”地“——你也帮不了我。”

荀彧刚想说什么，突然郭嘉咳了起来。非常剧烈地咳。荀彧帮他顺着背，手心从那单薄的身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震动。他一开始咳得很大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蜷缩成一团，只是发出咳嗽的动作，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荀彧急得想去扶他，却发现他几乎连脸都憋紫了。

郭嘉缓了好久才换过来这口气。荀彧心里难受。他无比的难受。他觉得郭嘉现在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由于他。

“我就要死了……”

他缓了好久，才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句。

荀彧已经，连忙道：“不会的——怎么会——你不要乱说！”

郭嘉听完，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郭嘉，什么时候乱说过？”

荀彧一噎。

“……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发现了。”他看了看荀彧，风尘仆仆的面庞，“什么书帛，都是骗人吧……”

荀彧抬头，“你怎么……”

听了，也只是笑。笑得有气无力，凄惨至极。

“……他不会……让你来看我的……”郭嘉一边说一边笑，一边笑一边摇头，眼中满是自嘲和黯然，“他不会的……”

荀彧还想说什么，却被郭嘉打断了。他每说一段话都要休息很久，喘得很厉害。“可能……我挨不过今晚了……”郭嘉说完，颦眉笑了一下，“这样……也好……”

“胡说八道什么呢！”荀彧一听就急了，一边翻过他的手腕一边说：“你不会有事的——还有、还有元化在呢——元化会救你的——”

他翻过郭嘉的手腕，摸他的脉象。

荀彧精通脉象，只要稍稍一摸就知道你有什么毛病。

可现在他却像是不可置信一样地摸，一遍一遍地摸。反反复复地摸。

摸着摸着，眼泪扑簌地流了下来。

 

没救了。

无力回天。

 

“……哭什么，”郭嘉咧开嘴一笑，反倒安慰他道，“人……咳咳……都有这一天的……”

“奉孝……奉孝……”荀彧两只手腕抓着他的手，滚烫的泪滑了下来，“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当初就不该——就不该把你引荐给他——”

“不……你该。”郭嘉望着很远的地方，轻轻道，“你该。你做的，对。”

不要自责，文若。

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进谏自己去见他，我这辈子，都很难见到他了。

——这不是很好吗？我想留名青史，我做到了。我想决战中原，我也做到了。

不过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都是天注定。

“……都是……天注定……”

 

你引荐我，是天注定。我遇上他，是天注定。我们没能有个好结果，是天注定。我看不到他得到天下，也是天注定。

 

你没什么错的。文若。

 

“……我以前……特别嫉妒你……”

郭嘉喃喃的，像是在讲故事一样。

“嫉妒你比我……先到他身边……

“但是现在……才觉得啊——”郭嘉绽开一个凄惨的笑，“我就是……太任性了……”

总觉得自己得的不够多。

其实我们这样的福分，说不定也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来的呢？

“我好想……见他……”

郭嘉气若游丝，眼神都有些涣散。

好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胜景，听见了震慑千军的战歌。

荀彧猛的抬起头来，眼神闪亮。

“你想见他——好，我找他过来！”

“不……”

“奉孝你等着！我一定——”

“没用的。”

郭嘉颦起眉来笑。

“他出征了……七天前。”

其实也是……不想再看见自己、想起自己，所以就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