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沉重急促,汗水已经浸湿了胸前的衣襟与头发。
男人就这样疯狂又狼狈地奔跑着,向着那可笑的希望之地。
鲜血般赤红的双瞳中所燃烧着的,是残暴噬人的复仇意志。
但是,在长达数月的隔绝人世的孤独远征中,吉尔伽美什无法看到美索不达米亚的大地上正在酝酿着的巨变,自然也无法知晓,他赫然已经置身旋涡中心,成为了决定这个时代将去往何方的关键所在,这并非他自己或某个集团单方造成的,而是全部人无形的抉择——干涉时代之人,必将被时代吞噬。
虽然他现在无暇并且也毫不关心这些,可在那些目所不能及的各处,世界依旧运转着。
五月二十日 晨 尼普尔。
肃穆宏伟的大城尼普尔沉浸在黎明的微光中,沿洁净的白石道而去,在开阔平整的广场之上、恩利尔的神庙前,有成千上万人虔诚地屈膝于风暴神的巨像下。
尼普尔是泽被风之恩惠的高洁之城,人们如此坚信着早已经过了千余年的时间。
他们拥绕着一樽高耸可比肩神庙顶层的刻满了繁杂图案的晶石砥柱,取上所篆刻着的繁复文字却并非出自当代人之手。那是仅存于神的记忆中、早在埃利都自海中升起之时就流存下来的足以调动天地间隐匿的魔力的古老语言。
青金石的祭坛上,苍老的白袍祭祀执宝杖走上了高台,把主神的意志朗声宣读:
“洁净的人们啊!谁——才是我们的君宰?谁——才是当之无愧的大神?”
一时之间,无分男女老幼,千万激昂而沉稳的声音共同汇为庄严的吟唱:
“风暴之主恩利尔,尼普尔的守卫者,我们毕生将之拥护。”
震颤灵魂的低哮,鼓动着晶石的图腾闪亮生辉并开始缓慢有力地旋转,逐渐向着地底的深处楔入,烟尘升腾之间,仿佛美索不达米亚的全地都开始微微摇荡。
“此世早已恶贯满盈,人心受黑暗所蒙蔽。”白袍祭祀走下了恩利尔的祭坛,惋惜而怜悯地长叹,“为争杯羹而兄弟反目,为夺寸金父子相残,仁慈与怜悯早已被贪念抹杀!”说着,他高亢地举起了宝杖,像要唤醒人们一般高声呼喊:“但是,人应该甘于堕落吗!人应该麻木不仁吗!不——绝不是这样!全能的恩利尔已告晓我们挽救这个世界的良方,是神选择了高洁的尼普尔来履行这伟大的义务!让我们的魂灵觉醒、去往那神圣的什尔帕克,引来阿努纳基的火、那天上的苦雨涤清此世污浊!”
“谨遵恩利尔的旨意,”人们热切而坚决地高声回应,“还此世清净明澈!”
伴随着呼声,仿佛每个人的身体周围,都升起了几不可见的微弱光流,向着那渐渐没入大地的晶石之柱上聚集。而随着其深入,不断地有人开始虚弱倒下昏迷,直到柱子的尖端也消失之时,那名白袍的祭祀也瘫倒在人群之中。
活人的生命力,是良好的魔力来源之一。虽然微少,但数量上却有优势,并且在某种程度来说,是最易取得的。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所谓的“神”的话,那么他一定有成为出色骗子的资质。
五月二十日 晨 迪尔牟恩。
谷底的木屋内,创造的女神收敛了一贯的俏皮笑容,紧抿着唇环视了一圈周围面色紧张的尼努尔塔、舍马什、埃雷修基加尔等人,她失落地垂下了头,水蓝的眸底闪烁着不安,一语不发地盯着地板,悄然攥紧了双拳。
“阿鲁鲁…到底发生了什么?”舍马什耐不住压抑的气氛,极力让语气柔和地问道,“啊—!喂!你到是说话呀!”结果还是忍不住焦躁地嚷了起来。
“喂喂…那种表情可不像你,”尼努尔塔敲了敲舍马什的脑袋让他安静下来,靠近了阿鲁鲁,打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总之,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问题没那么简单。”阿鲁鲁踌躇了半晌,回望了一眼尼努尔塔,犹豫着开口道:“就在刚才,‘迪尔蒙之根’的体系断裂了…大部分区域的机能都丧失了,似乎是因为地脉的魔力流动被阻断并抽走了。”
“什、什么?!”一旁的坦姆滋惊诧地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整个神域的基盘都…这怎么可能?!”
“但的确发生了,”阿鲁鲁叹了口气,颓丧地坐了下来,掏出了一块像是怀表的刻有极精密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图的仪器,展示给众人看,“出现问题的地方在尼普尔,而魔力流向的目标区域被改写了,目的地是…什尔帕克。”指点着表盘上精密的地图,其中有一块闪烁着红光的区域是尼普尔,径直延伸出一条亮度明显比其他线路要强得多的线条直接连向幼发拉底河滨一处小镇。
其上标识着“什尔帕克”的小圆点,不断地发出不详的光芒。什尔帕克,是提亚马特时代就存在的古镇。实际上是诸神为管制幼发拉底的潮汛而设立的重要设施。
“尼普尔…?!那不是恩利尔庇佑的城市吗?”尼努尔塔愕然,“难道安努姆的担忧成真了?”神色复杂地咧了咧嘴,长吁了一口气,“喂喂…别开玩笑啊,难道我们的苍天神真是如此不幸?随便担心一下的事都会发生?况且、那家伙这么做又得不到什么好处…”
“很遗憾,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一直沉默不语的安图姆声音轻柔却无比肯定地说道,“恩利尔的话,并不会因为单纯的好处而行动…反过来讲,他可以完全不为利益而行动。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情况…”紫色的眸子微眯着,微微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毕竟,他和安努姆之间的纠葛实在是太多了。”
“嘁、都不把话说明白…”舍马什愤慨地咬碎了一块糕点,“算了,一个偏执狂和一个狡诈恶徒的事情我也不想介入、呃…”无意间瞥见了墙壁上挂着的很久之前神域众人聚在一起的画像,他鼓胀的腮帮子缓和了下来,懊丧地抓了抓头发,带着些许希望地望向阿鲁鲁,“话说回来,如果供给魔力的基盘回路被阻断了,那么传送阵也是不能用了吧…阿努他要怎么回来?那个…修得好么?”
“不行,完全没办法,因为被掐断的地方在尼普尔,凭我们的话过去也要四五天的时间。”阿鲁鲁无奈地蹙着眉,“能够快速移动的方式…只有恩利尔与安努姆掌握,有类似用途的道具还有提亚马特维玛娜的和你的金车,不过都已经…”
“啊!是啊,要不是恩利尔那个该死的家伙把我金车的火焰熄灭的话,说不定我已经过去揪着安努姆黑亮的小辫子给他拽回来啦!”舍马什没好气地托着腮嚷嚷着,骤然发现大家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脸颊一热眼睛慌忙瞟向了一边,“啧、好歹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啊!那样看我干吗?!再怎么说…安努姆也…”他垂下了头,渐渐安静下来。
“没有用那个疏远的称呼嘛。”阿鲁鲁莞尔一笑,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释然地说道:“我明白的,舍马什。对于安努姆,我们每个人都是难以割舍…虽然没有一个人明说过,但是——他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初依靠并信赖着的人,像兄长,更像父亲,甚至连外界的人都如此认为。”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女子坦然道:“他和安图姆保护并养育我们。陪伴我们玩耍、为我们准备甘美的点心…给了我们这些人本不该拥有的‘童年’。”抿了抿唇,水蓝的眸子流露出困惑与忧伤,“但是,他呢?他比我们都要早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他有什么?”
阿鲁鲁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深思,所有人都望向了那张已经泛黄的画像。画面上的内容,是简陋的小木屋前,尚年幼的小神们在黑发少年与少女的陪伴下嬉闹的情形。虽然姿势千奇百怪,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幅画的作画技巧尚有些笨拙,署名正是阿鲁鲁。
五月二十日 晨 死亡之海。
黑发的少年焦急地在刻满精密咒文的传送阵前来回踱步,眉头轻蹙着揪着宽大的袖口,反复检查着每一道刻印,却也没看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啧、传送阵怎么会失效…明明埃雷也是通过这个回到了迪尔牟恩,而且也没有任何地方出现问题啊!”少年忿忿地踢飞一蓬沙土,发现描画在地的阵式轻易就被破坏掉了,方才恍然大悟,“魔力的供给…切断了?到底是谁…”
突然,他的话被一柄骤然飞射而来的剑给打断了。充满敌意的华美利刃,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擦过他的鬓角,笔直地钉进了面前的土地,扬起一片烟尘。
一时间,震惊与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艰涩地摸了下微凉而火辣的脸颊,垂眼看去,赫然发现指尖染上了触目惊心的鲜血。预计之外的状况令他半晌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那个男人,似是理所当然地站在少年的背后。
无数不断浮现于金光之中的剑戟,连成了一道坚韧的璀璨铁壁,所有兵刃的前端,如控诉罪人的指尖般直指向少年脆弱的身躯。仿佛伫立于死刑场,一切路径都被彻底断绝——毫无疑问,那是根本冲不过去的封锁线,而如果转身逃跑的话、也会马上被那些刀剑疾射成筛子。
“吉尔伽美什…”少年轻声唤着那人的名字,思绪混乱地向后退却着,生硬地干笑道:“怎、怎么…?乌特纳庇什提牟大人不是已经兑现了对你的承诺,回来这里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清亮的嗓音因为慌乱与焦躁而嘶哑,少年一直保持着的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隙。他实在想不通,分明哪里都没有出现差错,为什么吉尔伽美什似是察觉了这骗局而面露憎色。
对于少年不自然的表现,乌鲁克的英雄王却丝毫不感到意外,拥绕着他周身的刀剑如复仇的烈焰般熊熊升起,焕发出威严的光辉。
“乌鲁纳哟…你,也知道…”吉尔伽美什并未理会对方的问话,深红的双瞳紧缩,嗤笑一声,从容地缓缓开口,自顾自地说道:“在来此之前,我漫步流浪,把一切国家走遍。我杀吃野兽,穿它们的皮。”男人的面孔变得冷漠生疏,“我横渡了所有的海,我翻过那些险峻的山。我委身于荒野岩盘,未曾休憩,身心为折磨忧伤所缠——这些,是你都看到的事吧。”
“……”黑发少年张了张口,踌躇着应道:“是,这些事情我都…”
“然而…这就是你给我带来的答案吗?!”吉尔伽美什骤然咆吼起来打断了对方的话,将空荡荡的银瓶奋力摔碎在少年面前,双眸凶恶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你这家伙…!罪无可赦!!不论你到底是谁、都配不上本王的赐名!!”开天的神剑指向了对方,乌鲁克王厉声道:“现在,在死刑之前,给你最后的恩赐,报上你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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