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为什么要哭呢？”身后，沉厚的声音与头发被人抚摩的触感同时传来。

    少年回过了头，发现伫立在那的是他的导师，禁卫军元帅阿达帕，他沧桑的面孔收去了严厉的表情，舒张的眉间带着担忧与关切。在他的身后，是埃安娜神苑的沙姆哈特，也带着同样的表情望着他。

    “没什么…”倔强的少年起了身，拭净了眼角的泪水，“这里是…！”看清了周围的景象，他赫然发觉此处已经是枣林的深处，成片的墓碑林立在青葱的草间，那些逝去之人的名字，以这种方式永远铭刻在了乌鲁克的城脚。

    心中的悸动让他开始寻找，在冰冷的石碑的汪洋里，不停地找寻着友人的名字。最终，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他屈膝伏下了身，唇瓣轻颤着，凝视着那冰冷的石碑。想说的事情太多，却又无从开口。

    如果可以让你找回曾经的自己而不再痛苦迷茫。

    我愿用这心魂，为你披上拨云见雾的羽翼。

    ——Eshina（UNUG.773-UNUG.783）。

    墓碑上有这样的短句。

    但乌尔知道，那并不是墓志铭，而是伊希纳生时最喜欢的两句话，来自《伊米什与因梯恩》的故事。伊米什与因梯恩是风暴的神祇恩利尔的两位使者，他们是亲密的兄弟，为恩利尔所工作。但要强的伊米什并不满足于现状，日久之后便与引水的因梯恩争论功绩，最终请恩利尔来裁定两人的功过。因为因梯恩引来的水，才能使作物顺利成长，恩利尔便作出了判断，认可了因梯恩的功绩。

    伊米什虽有不甘，却也是应承了，向因梯恩祝贺。而因梯恩，就是以这两句话回应了他。因为他知道，伊米什曾经有过失去亲人的经历，才会想变得强大。

    这两人，就好像他与伊希纳，乌尔是这么想的。

    “伊希纳…我…”少年寞落地起了身，想要离去之时，手被阿达帕握紧了，感觉到那宽厚手掌的粗糙老茧当中有一丝温润清凉，少年疑惑地摊开了掌心。

    很小的一块澄澈剔透的湛蓝的玉石坠子，好像雨滴般的形状。乌尔认得，这是伊希纳一直戴着的吊坠。

    “师傅…”乌尔困惑地仰起了头，“你怎么会有这个？”

    “唔、我和伦多是前朝就相识的老友了，”阿达帕挠了挠脸颊，叹了口气，“这块宝石是我年轻时出海远航带回来的，在伊希纳出生的时候，看着很像那孩子眼睛的颜色，就一时兴起作为礼物送给了他…那次战役的时候，他似乎是匆忙地去避难，就落在了家中吧。”男人摇了摇头，“为了说服伦多把它让给你作个纪念，我可是费了很大劲啊…不过这样也好，伦多已经很老了，免得睹物思人感到痛苦。”

    “…谢谢你，师傅。”少年垂着眸，抚摩着那块玉石，不由地想起了过去。

    与友人最初的相遇已经是十二年前了，那时他还只有五岁，和同龄的孩子一样整日只知道在外面玩耍。有一次，他看到一家贵族的庭院景色怡人，就爬上树去观看，却不小心跌了进去摔伤了脚踝。当他抬起头时，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捧着厚重泥版的孩子正向自己走来。他阳光中明亮的金发，和流露出好奇的温润眼眸，以及那细小的手掌按摩着自己伤处时的温软动作，都让人觉得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的名字是伊希纳。

    在倾听着伊希纳学来的那些故事时，他也了解到，虽然只有四岁，他却已经能够读书了。但是，伊希纳虽然是贵族，却总是巴巴地望着自己口袋里粗糙的点心，他才知道伊希纳的家教很严格，不要说得到零食，甚至连外出玩耍的机会也是很少的。

    于是，在那之后两人就经常一起分享点心和故事，也一起偷偷跑出去玩，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直到伊希纳十一岁的那年，要被送往王宫里学习了，也是在那时，父亲得了很重的病，年幼的自己一时之间陷入惶恐失落，与伊希纳吵了一架。但是，突然在某一天的清晨，本该已经身在王宫的伊希纳却突然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口。

    他微肿的脸颊上有巴掌的红痕，眼眶里滚着泪水，但还是压抑着委屈微笑着。

    ——帕克、我不想走…被爷爷打了。

    ——‘如果可以让你找回曾经的自己而不再痛苦迷茫。’

    ——‘我愿用这心魂，为你披上拨云见雾的羽翼。’。

    黎明的微光中，伊希纳的金发蒙上了淡淡的红，轻声地述说出故事中的词句。

    虽然已无数次地叨念过，但是，或许那时他们第一次懵懂地理解到其含义。

    “伊希纳…谢谢你，原来，我并不孤单。”心中的想念化作青涩的吻，落在了手中玉石的吊坠上，就像远去的那个黎明中他们曾做过的一样。

    “孩子，王上之所以那么做，并不是想要为难你的。”阿达帕身边的沙姆哈特拿起了玉石的吊坠，为年轻的继承者佩带，并整平了他衣衫的褶皱，“你是知道的，虽然言辞有时欠妥，但他本质并非那样…有拥护你的人，就会有不理解你的人在，但是作为王者，就必须保证自己的判断力不会被人影响…或许，在你拥有这样的素质之前，他并不希望那些另有企图的人靠近你或你的妹妹。”

    “…我明白了。”乌尔沉思片刻，发现仔细想来这两年的事情确如沙姆哈特所说。“不要露出这么沮丧的表情，你可是我得意的弟子啊。”阿达帕揽着沙姆哈特的肩膀说道：“想当年，小时候的陛下也没什么朋友，他肯定不希望你也那样的。呐，其实很多事情呢，他都是看在眼里的，一会儿宁孙大人和你妹妹也会来的。”“是了，不过…王应该很伤心吧，毕竟恩奇都哥哥并没能…”乌尔说道。

    “他不会因此而气馁。”阿达帕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他去过了世界的尽头，看过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不好去揣测，或许是我过去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但是，他作为英雄的品格，却没有丧失半点，反而变得更强韧，更加理性，所以说…他啊，一定还抱持着希望吧！对于恩奇都那个孩子…他始终无法放弃，当然，恩奇都他也并没有离开王，虽然说不清楚，但我却感觉到了。”

    “师傅，您曾经追求的…又是什么呢？”乌尔望着阿达帕，抿了抿唇，“您说年轻的时候，曾经从埃利都扬帆出海，真的只是为了为了看一看世界之边吗？”

    “…呵、事实上…”年迈的元帅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或许那都是年轻见识浅的无奈之举吧，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家人，也经历过一些波折，我厌恶周围的一切，才会想找寻能改变这个世界，或是能改变我的东西——当然，最后我还是得到了，就是在这个乌鲁克。所以，我才王立下了效忠的誓言。”被岁月所充斥的深邃的双瞳中映着少年稚嫩的面孔，阿达帕微笑着捏了捏乌尔的脸颊，“我所追寻的，也不过是真正的认同——哪怕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对我。”

    “我也会的，”亲昵地蹭了蹭那宽厚的手掌，少年如此安慰道，“师傅。”

    沙姆哈看着两人的亲近，欣慰地笑了。经过两年的相处，她也早认可了阿达帕的人品，或许她的这位追求者，的确是可以让她托付后半生的人。

    “尊敬的元帅阁下，”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女子半开着玩笑地询问道：“不知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教导埃安娜神苑的孩子们呢？”

    明亮的光晕中，女子蜜褐色的长发微微飘荡，富有中性美感的五官更显柔和，阿达帕看得楞了一下，待回过神后，激动地单膝而跪，牵起了沙姆哈特的手。

    “是，我的女士，愿我有这个荣幸。”吻了她的手背，男人起身揽过了她的肩，埋首磨蹭着那馨香的发丝，在耳边低语道：“而且，我想…这次就不是以‘师傅’的身份，而是该做那些家伙的‘父亲’了吧。”

    “咳、阿达帕，我想，你最好注意一下时间。”忽地飘来一个声音，插进了两人之间，“典礼似乎已经开始了，你可是害得我们这么多人都将要迟到啊。”

    顺着声音望去，正是宁孙。她的身边，是一位戴着花环的十岁左右的女孩，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柔软的金发披散着，翠绿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乌尔。

    “哥哥…！”女孩快乐地张开了双臂扑向了分别两年的哥哥。

    “妮娜！”少年欣喜地搂紧了妹妹，抚摩着她细软的金发，又揉了揉娇嫩的脸蛋，“哎、你好像胖了哦～”他发现妹妹的脸颊捏起来软嘟嘟的。

    “因为宁孙老师对我很好，经常留点心给我吃。”妮娜亲近地牵过了宁孙的手摇荡着，就像好朋友那样，“而且教的东西也很有意思，都不怎么出去玩了嘛。”

    “呵呵，因为妮娜很乖很可爱。”宁孙摸了摸女孩的头，又催促道：“我们还是先赶快过去吧，阿达帕，先不说吉尔伽美什，”说着，她有些怜悯地看了看和妹妹搂在一起的少年，“乌尔，如果你迟到的话，提亚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啊、是啦，提亚尔那个家伙，”阿达帕也颇怜惜地瞥了眼乌尔，“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啊…走吧。”说罢，便领着众人向着内城走去。

    “呜、是…”少年苦闷地应道，“希望提亚尔老师能放我一马…”

    近侍队长官之一、“放浪之剑豪”提亚尔，是个性格极度严苛到日常生活都缺乏趣味的男人，同时也是乌尔的剑术指导。一般来说，如果犯了错误，对于阿达帕的话只要卖个乖讨饶就能蒙混过去，而对象是提亚尔的话则完全行不通，只能落个被板子打屁股的结果。

    想到这里，少年不由地打了个哆嗦，握紧了胸前的吊坠，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熙攘的人群也早已安静下来，肃穆恭敬地分立于王的两侧。

    吉尔伽美什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眯着眼睛打量着底下的众人，只等着仪式开始。

    但周围的人们可不似他那么悠闲，紧张的气氛正在四散漫溢着。

    耐着性子精心打理过的近侍队长官达戈把玩着小沙漏，昂首挺胸地伫立在王座前， 眼睛却四下乱转，瞥了一眼人群中的贝奥修斯和佩罗，发现贝奥修斯又在勾搭佩罗和周围的同伴窃窃私语，便一记眼刀甩到了他们那排，还好佩罗机灵，制止了众人的低语。他又瞥了一眼门口，看见提亚尔队长正黑着一张脸摸着别在腰上的戒尺咬牙时，小腹就因为憋笑隐隐作痛。他这位可怜的同事一向不苟言笑，却时常破天荒地私下夸耀作为自己弟子的小王子乌尔是多么多么出色，如今对方却在这重要的场合迟到，而且极大可能是和他的顶头上司阿达帕一起迟到，真想看看他到时候会怎么做，难道要顶着拂长官面子的风险在众人眼前打小王子的屁股？

    忽然，当寂静的礼堂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达戈队长远远地望见一小队人正向这边跑来时，站在门口的提亚尔不失礼仪地向着王和众人欠身鞠了躬，走出门外之后挡下了那队人，扯过其中一个挣扎着的黑发少年就闪到了门侧的墙后，随即那里传来了木板清脆的拍打声和细微的痛呼。

    达戈不禁汗颜，但还是赶忙示意乐队奏乐。

    当庄严的乐声响起之时，这一队人进了屋，提亚尔板着脸又站回了门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阿达帕带着沙姆哈和担忧地望着哥哥的妮娜恭敬地行了礼，就站到了人群之中，而宁孙哭笑不得地牵着走路姿势有些扭捏的乌尔走上了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