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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张照片——或者应该说曾经有一张照片；它也许早就淹没在了时间里，如果那些档案保管员没有用脏兮兮的手套碰它——里面有两个男孩，都掉了乳牙，年幼到他们之间甚至都看不出身高差距。他们相互搂着对方的肩膀，对着照相机灿烂幸福地笑着。

史蒂夫用余光看着警卫。只有一个正看着他们的方向。垂下头，史蒂夫轻声道：“你懂我说的了吗？”

“城堡。”巴基说道。头发像缠结的帷幕一样半藏着他的脸。他们应该把那头发绑起来。

“城堡。”史蒂夫赞同道。揽着巴基肩膀的手半握起来。史蒂夫慢慢伸开自己的手指，任它们搭在巴基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夹克布料上。这真是很奇异，改变姿态，跨过嬉笑打闹的界限，变成了某种亲密。“我们是朋友。我们要去德国给你修养康复，帮你好起来。”

“我好不起来了，史蒂夫。”

“什么？”巴基沉默了，史蒂夫被人看着只得垂下头，不得不保持微笑以维持他们正在友好交谈的假象给警卫们看。“巴基——”

“都好了。”那个男工作人员说道，带着他们的护照从办公室里出来。史蒂夫马上从巴基身边跳开。这是纯条件反射，本能地掩饰那片刻的亲密。

说来也挺蠢。他动作太大了，让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转过了头。边检员将护照递给他们，又跟他已经检查完汽车的女同事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走到他们身边。

“我们需要搜身，然后你们才能离开。”那个女工作人员告诉他们。“请掏空你们的口袋放在这里。”她给了他们一个塑料小罐。

那个男检查员正在戴上蓝色的无菌手套。史蒂夫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还有一把他希望不会引来疑问眼神的小刀。他想看巴基一眼，但是不敢。“哇哦，比起上次我们过来，你们真的加强了警卫力量啊。”

“Ja（是呀）。”她说道，瞪大双眼，夸张地垂下肩膀。“漫长的一天呦。”

“哎呀，希望你们能早点休息。”史蒂夫道。

她笑着从男同事手里接过手套盒，对方走到史蒂夫身边。“请把手臂放头上。”

史蒂夫在帽子顶上搭住手指，让那个男性边检员开始从头到脚拍史蒂夫身上。自己应该再多闲聊几句吗？会不会让自己显得很紧张？该死，此刻自己超级渴望娜塔莎在场。

“请掏空你的口袋，”他听见那个女检查员说道。“先生？”

史蒂夫马上看过去。巴基正瞪着那个女检查员，双手动也不动的停在身侧。“他——”史蒂夫磕巴了一下，立刻重新道。“我不认为他口袋里有什么。”那个女检查员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史蒂夫尝试道：“他有一条手臂是义肢。打仗的时候没的——这是他第一次出来散心。”

感谢上帝那女的似乎是信了，因为她放下那个塑料罐说：“请把手臂放在头上。”

“请转身。”那个男检查员对史蒂夫说。他转身，双手没动。背对着检查员和警卫，他拼命斜眼往过看。

从余光里，史蒂夫看见巴基正僵立着，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任那个边检员把手臂放到他肩膀上，身侧，腿上。

“请转身。”男检查员说道，史蒂夫服从时，礼貌地微笑道。“都好了。你们获得三十天的旅行签证，如果你们想延长停留期限，请联系美国大使馆。”

“Okay。Danke。（谢谢。）”史蒂夫一把塞回钥匙、小刀和护照，走回车子去。他努力挣扎着不要跑起来。

他们上了车，细弱的木质路闸升起来。边检员挥手示意他们通过。

史蒂夫一直保持龟速行驶，直到他们彻底离开了后，才长长地舒口气，加大油门。无疑，他们已经上了半打观察名单：自造护照数据库只针对地方检查站，但是更大的网络会发现差错。他们会回放监控录像，然后某人，在某个地方，就会看见巴基。或者史蒂夫。至少，自己的脸的识别度也同样高。

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在继续向前。娜塔莎在德国有线人，如果史蒂夫能说服巴基相信他们，用他们的安全过境作为依据——

他正想着，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巴基往前弓着身，双眼紧闭，双手在紧握成拳。

“巴基？”巴基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就像他一直都没在呼吸一样。“巴基！”

一阵碎石飞溅，轮胎飞转，史蒂夫将车靠向路边。但这似乎只让情况变得更糟糕了，因为巴基自我保护般地蜷缩起身体，真的开始喘了，氧气吸得快，能吐出来的慢。

史蒂夫胡乱停下车，然后坐在那里抬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恍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他第一次为神盾局工作时，先进行了一轮精神建设，他才能弄清楚在强制评估中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问他是否毫无原因地感觉到焦虑过度，史蒂夫曾经想说：这整个世界，所有新鲜陌生飞速吵闹刺眼的一切，就是那个原因。但这话直接落进了‘不该说’的范畴。

这甚至也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巴基这样了。在巴基去海外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过去，呼吸困难是史蒂夫的专利——但等他们在欧洲重逢后，史蒂夫就曾发现有些时候，巴基会踉跄着地从别人身边走开，自己站在一边，瞪大眼睛望着无垠的雪原或是空旷的森林，直到他抓住了在他脑袋里疯狂滋长的什么东西，然后才戴着虚弱的笑容回来。

他曾——他曾在吻史蒂夫的那一晚就那样做过。并不是在那个吻之前，而是在喝掉那瓶威士忌之前。那记忆有些模糊了，也许是因为史蒂夫一直将它塞在一只箱子里，外面又缠上了铁丝网，但刚才他才敢将它拿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也许那才是加布给了巴基那瓶威士忌的根本原因。

事情发生时，史蒂夫并不在场。他记不得自己当时在干什么，但是当他回到营地时，发现加布正拍着巴基的肩膀，巴基正凑得太近地查看着酒瓶上的商标。

对酗酒的事，巴基一直很小心，从来没步上后史蒂夫父亲的后尘，但那一晚他做了个非常好的例子。史蒂夫没沾一滴，但他的胃里却一直在打着节，他将巴基拉回他们的帐篷，轻声训斥他关于纪律和不应该让人看见他特别偏爱男人。

“可我是你的偏爱啊。”那时巴基模糊道，整个人靠在史蒂夫肩膀上。然后，更轻地，贴着史蒂夫的嘴唇：“你来救我了。”

现在史蒂夫既没有威士忌，加布·琼斯也早已去世埋在了他妻子身边。他一手笨拙地放在巴基的肩膀上，不确定是否要保持距离。“巴基。嗨，巴基，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你做的很棒，我们已经安全通过了。”

他一直不停地喃喃低语着，直到巴基的呼吸不再在他的喉咙里撕扯，肌肉再一次放松下来。这让他瘫靠在仪表台上，脸在灰色的塑料上留下了大块的湿痕。

当史蒂夫触摸到他的后脑时，巴基转头用脸颊贴着仪表台。他的皮肤苍白冰冷，被汗水弄得湿哒哒的。他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抵着颧骨。

史蒂夫抬手从巴基脸上拨开头发，舌尖上正酝酿着一个关于发卡的笑话，巴基却微微转头，亲吻了史蒂夫的掌心。

史蒂夫愣住。巴基似乎没有注意到，满足地用鼻尖蹭着史蒂夫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又亲吻那只手，他柔软的嘴唇就像一把锤子，砸在了史蒂夫心底的铁砧上，撼天动地，四肢百骸。

也许是他发生了什么声音，也许是他反射性颤抖了。不论是什么出卖了他，巴基都睁开了眼。有那么一刻，那双眼没有焦点，脆弱不堪——但随后它们瞬间变冷硬，装满戒备。他突然撤身，任史蒂夫的手尴尬地抬在他们之间。

史蒂夫舔舔嘴唇，想找回声音。巴基却先他一步。“不许那样做了。”他说道。在副驾驶座上坐直身体，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怎么了？”史蒂夫说道。

“不许！”巴基重复道。怒气从他脸上褪去，让他的侧颜变成一片空洞荒芜。他望着前方的公路，如假人模特一样一动不动。即使他依旧能感觉到焦急或者其他情绪，却也无法表现出来。在史蒂夫触摸他的那个片刻里，触摸似乎有些帮助；但这个，这种荒芜，几乎比惊慌失措还要糟糕。

史蒂夫曲起手。巴基亲吻过的那两个地方感觉——不一样了。不是烫，也不冰，不是湿，也不是其他任何感觉，但他却能如此清晰地从生理上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以至于留下了某种感官感觉。如果自己再次伸出手，那份荒芜可否会分崩离析？或是变成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他将手放回到方向盘上，吞了吞口水，然后打开转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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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蜿蜒开进了山里，沿着一条Z字型小路慢慢往上开。巴基一如既往地晕车了，也用以往方式忍着。他知道自己晕车是有一次去执行任务，去北太平洋某条船上的刺杀某人时：他躲在目标的船舱里八个小时，那时他们正驾驶着那条船穿过台风。巴基晕得太厉害了，甚至都吐到了自己嘴里，但却得咽回去，不能留下任何踪迹。

他不记得目标的脸和名字了，但他记得那次经历的痛苦。技术人员没觉得有必要进一步擦除掉什么。

他们越往前开，道路两边的人烟越少，直到只剩下他们和一条供电线路。终于，史蒂夫将车开上了一条看着满是泥土堪堪能开过他们这种小车的森林公路。

他将车停在了树间，俩人听着发动机停转。

他们将汽车扔在了山脊一边——史蒂夫望风，巴基迅速擦掉指纹——然后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跟着史蒂夫徒步穿过树林莫名地非常熟悉，那种熟悉感告诉他，他自己以前曾经这样做过。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但是他的身体记得史蒂夫的身体，知道该如何与它步调一致。

某种镇静感流过他全身。他们正在执行一个任务。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追随史蒂夫。

他们翻过山脊，下到另一边。树木变稀薄，经过一道陡坡才能达到地面。在他们面前矗立着一栋大房子，它四周的地势被人为地铲平了。房子俯视着一个山谷——如果有人在建设过程中有考虑到的话，那这的确是个十分优越的战略优势。

房子有三层高，呈长方型。从那许多的窗子和烟囱判断，它应修建于……巴基的脑袋想不起时间，但他知道这意味着那些四周的墙壁将很容易被炸毁。

他们慢慢靠近，围绕着整个建筑转了一圈后，才从树林里出来，一路潜行穿过花园。巴基很赞同这种战略：花园里满是疯长后的灌木树篱——能够轻易射穿——为他们靠近主屋提供了足够的掩护。

他们到达之前，他就知道那里没人在家。空气中有一种他理解为‘无人’的静谧。并不是没人很久了——还没久到让霉菌生长出来，但他知道不用担心会受阻。

当然，这也许是个陷阱，所以他慢慢前行，靠近房子过程中一直保持在史蒂夫身前。

前门的步行道上盖满了一踩就嘎吱作响的橘黄色石头。巴基过于专注于将动静减小到最小，以至于他快到达大门——一扇华丽的双扇大门——才意识到史蒂夫落在了后面。

转身，巴基发现他正对着他们刚刚穿过的那个花园，手里拿着一小片长方形的纸片——不，不是纸片。是一张照片。巴基离得太远了看不见照片上的内容，但史蒂夫来回在照片和花园间看来看去，然后轻轻发出了一声动静，也许是句咒骂，随后将照片塞进了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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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房子的基础建筑有多老，但在若干次翻修过程中还是给电力、网络、保安，和其他现代便利设施留下了空间。许多房间就被赌上了，毛巾塞在了下面的门缝里，塑料布盖住了家具；显然有人有人最近还住过这里，尤其是房子的南翼。

主卧的被单还能闻到人的体味；枕头上还有遗落的头发。奢华的浴室里还有化妆品。厨房里的一碗水果已经发霉了，果心已经腐烂。房子前面的书房里有一把猎枪，锁着的衣柜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和若干显然是被扔下的文件，但除了这些，他们没有碰见任何九头蛇的踪迹。

史蒂夫——在探查房子过程中一直紧随着巴基——终于放松了站姿。史蒂夫拿上了那把猎枪；那枪很老但被保养得很好，而且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长程武器。巴基手里发痒，想拿过来架在自己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