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作者: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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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沧浪无法控制地点点头,后来他才知道妞妞就是他家所借居人家的小姐。
那一年他们十岁。
海沧浪家原籍岭南,却因老家生意大赔,逃难到杭州。
杭州的玉良谦算是海沧浪父亲的故交,所以就让他们暂时在玉府住下,并借他们银两再做生意。
但是孩子是不懂得人间疾苦的。
海沧浪很贪玩,也很会玩,不久之后,就成了杭州城里的孩子王,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喜欢跟他一起玩。
不管是放风筝,还是玩官兵捉强盗,海沧浪总是跑在最前面,而妞妞,却总是跌跌绊绊地跟在最后头。
海沧浪很奇怪她为什麽总是跌跤,那孱弱的身子宛如迎风就倒,他总是骂她不中用、大麻烦、小讨厌、倒霉蛋等等,也总是说你不要跟我们玩了。
但是妞妞依然风雨无阻地跟在他身后,而他即使是再生气,在妞妞摔倒之后,在别人嘲笑她的时候,他总是走回去默默地把她抱起来,给她拍打干净灰尘,再痛骂她一顿。
她总是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训斥,好像还很高兴的样子,这样的表情总是让海沧浪骂到最后先泄了气,变得很无力。
小时候的妞妞非常可爱,发育得晚,虽然到了十几岁,看起来还是像个儿童,秀气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睛,粉嫩嫩的肌肤,总是让见了她的人,忍不住伸手捏上两把。
妞妞从小就喜欢看杂耍。
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杭州城在城隍庙举办了大型的杂耍表演。什麽“乌龟叠罗汉”、“掷绳上青天”、“神童贾昌训鸡”等等,热闹非凡。
唐朝天子喜欢百戏,从皇朝到官府都热中提倡这一娱乐方式,所以一些大家族的公子少爷也喜欢凑个热闹,以体现自己的才能。
那年海沧浪也参加了表演,从小就从师习武的他表演了走绳。
十二岁的他已经人高马大,要在细细的绳子上走完很长一段路,算是高难度的表演,所以他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被喝彩声冲昏了头的海沧浪越发得意,为了显示他的本事,便跳下绳来,声称要抱一个人一起上去走绳。
他在观众席见走动,邀约小朋友和他一起表演,但是孩子们却都吓得朝后缩,正当他尴尬无比时,妞妞却站了起来,向他伸出双臂。
海沧浪把她从地下抱起来,一只手臂就把她整个搂在怀中,高高地举起来。
作为同年龄的孩子来说,妞妞的身子较轻盈得惊人。
也许那时的感觉对于妞妞来说就像腾云驾雾一般,两人来到了场子中央,背抱着走上走绳。海沧浪说了什麽,她完全没听见。
他紧紧地趴伏在海沧浪已经相当宽厚的肩膀上,感觉着他双臂的温暖有力, 耳里听见他一起一伏的呼吸,空气里是大男孩的汗味。
从小到大,身边全是女人,第一次与男孩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阵无疑名状的麻痹从她的身体深处延伸扩散开来,向周围无数的尖叫声,浪涛一阵一阵涌上来,直到她感受身子一斜,眼前一黑……
一向爱跌跤的孩子,最终狠狠跌了一回,从三人多高的高空摔到地面上,嘴唇正好摔在地面上的一粒小石子上,唇破血流,撕扯出一个深深的豁口。
海沧浪自知理亏,在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偷偷跑到王府去探伤。
那时节,他家的生活已经渐渐有了起色,父亲的生意做得很顺,还清了债务,自家也盖了新的房子,已经从玉府搬离。
他偷偷询问玉府管家,管家告诉他妞妞外伤不算严重,顶多留下个小豁子罪,可这已经够让海沧浪难受了。
可管家又说,妞妞是心脏不好,不像正常人那样完整,所以自幼体弱,更经不起折腾。
海沧浪越听越心惊,他趁大人都不在的时候,潜入妞妞的闺房,妞妞看到他,高兴地笑了,嘴巴上裹着厚厚的白纱,笑的甚是勉强,还牵引着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停。
海沧浪说:“把我吓坏了,你真是麻烦精。”
妞妞伸手握着他的手,语音不清地说:“我……很……高……姓……”
海沧浪弯下腰去,轻轻抱了抱床上的她:“身上摔得疼不疼?”
妞妞摇摇头,掀开被子:“只有一点点擦破皮,不疼。”
在薄薄的内衣裤下,海沧浪吃惊地看到妞妞大腿间的鼓起,虽然不明显,却……
他惊诧地看了妞妞一眼,那一刻,他和她的脸相隔只有那麽一寸,妞妞眼中的明显惊恐和莫名热切,让他心生恐惧,他几乎是逃难般从妞妞的房间里跑出来。
这之后, 海沧浪再也没有找过妞妞。
那小孩在后面哭得淅沥哗啦,眼睛红肿得像兔子,他看一眼,又远远跑开。
妞妞的哭声终于变成哇哇大哭。
“海哥哥……海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哇哇……哇哇……”
开春之后不久,就传来了玉良谦高升的消息,玉府举家搬离杭州。
在十里长亭,海沧浪的父亲以及诸多好友为玉良谦饯行,玉府的一对儿女在马车里不时探出头张望。
海沧浪原本打定注意不去送行,在家里窝到日升三竿,一肚子的火气。
娘亲不咸不淡地说:“想去就去,犹犹豫豫窝窝囊囊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哦。”
海沧浪找出弹弓打鸟,那些鸟儿的鸣叫实在让他烦心, “吵死人了,吵死人了!”
娘亲噗嗤一声乐起来:“我的傻儿子,跟为娘去送行,在不去就要晚了。”
海沧浪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跟着娘亲到了长亭,那时,玉府的马车已经前行了。
海沧浪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由一阵莫名凄楚。
突然一个小脑袋从马车中探出来,看不清楚脸,却听到,她特有的哇哇大哭的声音。
“海哥哥……海哥哥……要记得来找我啊……海哥哥……哇哇……哇哇……我喜欢海哥哥……”
我喜欢海哥哥……
那脆生生的充满委屈的哭泣声音,在海沧浪的脑海中萦绕了许久,直到第一次被友人拉进青楼才被远远抛在了脑后。
“妞妞?真的是你?”虽然从……开始海沧浪就有些疑惑,但却无法确认,因为眼前的少年,虽然身体看似孱弱,却有一种坚韧的气质,这种气质让他无法把这个少年和当年那总是哇哇大哭的“妞妞”联想在一起。
“真的是我。”玉苍艾微笑着说,扬扬海沧浪的缰绳。“下来走走吧。”
沿着山麓石板缓缓前行,马蹄发出清脆的声音,待从山麓中走出,猛然间转头,便看到了令人吃惊的夕阳。
纯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夕阳很红很红,完全不是耀眼的金黄,就是那麽一轮,没有红色的余晕,仿佛把所有的红色都凝固在这一轮之中,很红很红,像燃烧的火--
“你变了。”海沧浪喃喃地说。
“变成什麽样?”玉苍艾目光晶莹地注视着他问。
海沧浪回过头再看他,眼前的少年有张平凡的面孔,脱去了童年的圆润,虽然肌肤依然细嫩,却因棱角清晰,而缺少了昔日可爱的感觉,以及--令人怜爱的气质。
他就象普通的清涩少年一样,也许因为只顾拔高,也许因为不注意锻炼,有副绷得快要折断的腰身,在宽松的长衫下若隐若现。
“变成了男孩。”海沧浪依然喃喃地说。
玉苍艾噗一声笑起来:“如果可能,我真不想变成男孩哩。”
“为什麽?做男人才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 女人永远只能死守家园。”海沧浪反问。
“那时对你来说,对我,我倒真希望自己永远是妞妞。”玉苍艾轻轻地叹息一声。“我还想,也许只有到你和姐姐结婚的时候,我才能再见你一面呢,没想到这麽快就见到了。”
提起这件事,倒让海沧浪从回忆中惊醒:“我、我是来退亲的。”
“现在还要退亲?”
“既然败了,还退什麽亲?我说过,愿赌服输。”海沧浪觉得有些惭愧,当年的妞妞真的变了,从一个爱哭的“女娃儿”,变成了力不可挡的强硬对手。
“我希望你不要把一次的胜败太放在心上。”玉苍艾凝视着他说,在夕阳的余辉中,他清澈的双眸也仿佛要燃烧起来。“但是,也不要不放在心上,我让玲珑和你比试,是存心的。”
“哦?”海沧浪挑起了眉。
“你剑拔弩张而来,气惯长虹,显然对自己极为自负,也许你真的有才,无论是文才还是武艺,都精通一二,但是,别忘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眼中不可没有别人。古人云:自用则小。你在这里摔个小跟头,我是不希望你在其他地方摔打跟头。”玉苍艾看着他,认真地说。
海沧浪一口气赌在心口,明知玉苍艾是好意,却让他满不是滋味,他已经跋涉过大半个中原,却还未碰到敌手,如今遇到这风吹就倒的小子,却被他如此寒殡一番--
“多谢忠告,在下告辞了,日后必来再次比试。”海沧浪长啸一声,翻身上马。
“哎!海……兄!”玉苍艾未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不由吃了一惊,再想说话,海沧浪已经策马跑远。
“少爷!不要理他!什麽跟什麽嘛!不能虚怀若谷,难成大器!”玲珑从一开始就看海沧浪不顺眼,特别是在知道少爷和他还是从小的故交之后,更是横竖看不对眼。
玉苍艾看着扬蹄而去的骏马背影,伫在原地久久发呆,最后才叹了口气:“璇玑,你说呢?”
一直静默寡言的青衣少年沉思了片刻方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海公子……前途难侧。”
“我只希望他能早日回来,退步退亲倒在其次了。”玉苍艾的叹息终也随着太阳的落山消弭于无形。
第三章
两年后,大唐皇朝景龙元年。
七月,太子重俊起兵反抗韦后专权,被镇压,国内掀起一场铁血清洗叛党的风潮。
“少爷!少爷!”
外面传来慌张的叫喊声,正在书房看书的玉苍艾缓缓把书放下,看着脸蛋绯红的玲珑:“发生什麽事?”
“门外来了一个乞丐,二夫人派人把他赶走,他不走,正被人毒打呢,我听到他在昏迷前叫着少爷的名字。”
“我的名字?”玉苍艾站起来。“他在哪里?”
“他是叫妞妞的名字……”玲珑窘迫地说:“我看他很像海公子。”
“带我去!”玉苍艾手心一凉,他紧紧搂起手来。“为什麽不早点来报?”
“我也是听小丫鬟说了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夫人还不是经常抓人拷问的嘛,谁有那个功夫跟她计较呢。”
在贵族富豪人家,一般都备有地窖,以储存冰冻物品。
即使现在刚刚进入八月,地窖里还是冷得让人浑身发抖,玉苍艾举着火把小心地往前走,最终在一个角落看到了被扔在地上,还五花大绑的男人。
男人身体很高大,站起来应该有七尺之多,躺在那里,窝憋的样子让人心酸。
他全身衣衫褴褛,脚底一双布鞋磨破了,露出脚底板,也许是走了很长的路,已经结了厚厚的痂,在结痂处隐隐渗出血丝。他的头发如一团乱草一般,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再加上泥巴灰尘,根本看不清五官。
玉苍艾蹲下来,用手帕轻轻擦拭男子的脸,很快,雪白的帕子变成了黑色,男子的脸却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英俊而刚毅的面容,笔直的剑眉斜插入鬓,高挺的鼻梁,宽大而薄薄的嘴唇……
只是,剑眉上沾着草,脸颊上有鞭打的血痕,嘴唇更是干枯到裂开渗出血丝。
玉苍艾擦拭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缓缓扶起男子的身子:“璇玑,把海公子背到我的卧房去。”
“是。”璇玑背起男子朝外走,玉苍艾从后面搀扶着。
“少爷,真的要救他?”玲珑在初时的冲动过后,开始担忧。
“难道见死不救?”玉苍艾挑了挑眉。
“那就把他送到客栈,找个大夫给他治治就好了,要是被二夫人知道了……”
“被她知道又怎样?”玉苍艾冷哼了一声。
“老夫人仙逝后,家里全是她一人说了算,小姐待不下去出外远游,可是少爷您……”
“他还吃了我不成?”玉苍艾笑起来。“玲珑啊,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二娘背地里吓唬过你,让你吃过苦头?”
玲珑没有说话,只是咬紧了嘴唇。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宁愿忍受委屈,玲珑。”玉苍艾看着她说。“对不起,还有璇玑,让你们受委屈了。”
“少爷说哪里话,少爷是个什麽样的人,全玉府的人都知道,只是,老爷宠幸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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