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夺 作者: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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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不正是生离死别?
和尚回头,相视而笑,从此以往,经已不再复见。「公子,珍重。」
「啊……珍重。」公子未明其意,学著样儿说一声,却是这般不真不实。
这就是我之你的价值。
和尚笑著转身,踏著那青瓷雅翠,踏著那线网馀痕,踏著许多日子以来的悲欢,踏著那偶然而下的閒花,在一切未成回忆以前,早一步踏进了历史的因循之中。其实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
彼此有利用的馀地,才得以相依相存。
没了,也就分了。
和尚扬扬走,拉著身前的紫金布幅昂首而行,就似是许多年以前那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偶以双眼沾看飞花,偶以双唇细咀风香,即便是无比的荣幸,即便是至高的赏赐。曾经他立在这个地方,是这般的一个存在。
不过这些他都不再要了,不过这些都是他轻易可有的。和尚抬面转向旁人所指示的方向,在柔柔轻风之中吹起的纺纱揭起一重粉色,随之把那难听的声音也越发托得动听起来——
「皇上已经在那边等许久了。」
其之七 黄雀螳螂蝉 (中)
不出所料,虽是濶别多年,可这处仍是陈设著芺蓉暖帐、薰人檀香,偶然有轻风一拂,才閒閒的摆动著尊贵下裳,随著风声作一曲云裳舞。方才冲冲撞撞的几个人尚被挡驾在外,和尚却已被轻盈的迎入其中。放眼看去,淡的、浅的、看得透的,恰似那个人的脾性,看似尽可掌握,却又是全无规律可言。
呵呵,像煞他了。
和尚带笑而进,随著那老朽而乾扁手一指,旋即自半掀的红霞下走过,缓缓引入内室之中。此时外间的风声、虫声、人语声;花色、鸟态、红木色随之在重重纱帐下隐没不见,四方八面,忽然又成了别种境界。
「请进。」
这时阉人的声音自是恭敬了许多,强压下那尖削嗓子,平缓而肃穆的道出一字一句。也许正因如此,尔後他的话就不多了,只管唯唯喏喏而已,只管换茶搬椅这等琐事而已。做的时候倒也沉静,自没了方才在外间的神气,似乎一过那度帐设,就把他平素作威作褔的皮毛给逐根拔下来了。
可这等事儿,和尚也懒得去管,只见他随意的寻了个坐处,起手扇了半杯面茶气,閒閒就如自家中的人,越发地不客气起来。旁边的侍女们见了他这等气势,也就不敢吱声,单顺著和尚的意思作著事儿,彷佛自他一进门起,她们就改了主子一样烫贴。
「皇上呢?」和尚问著人般,眼睛却单往杯心看去,茶叶乱乱的飞,随著杯面倾盪滑来淹去。就在这时一缕馀音打入了和尚中耳,彷佛自多年前经已一直响著响著,在不见前一刻密封在圆滚的头颅中,从此无法消抹……
已忘,却又未忍忘。
转眼,茶杯底上盖著的,却是一重接一重的深雪——
『经已是待了许久吗?』
『不,兄长,我这般……呜,兄长你还真是来了……』
『不,不,你是我害苦的,我又怎会不来?来,别哭,看看我给你带什麽著来?』
『兄长,这是?……』
『来,你听著,你记紧听著。我们的事露了,若是教母亲知道……唉,今天当作是兄长我负了你,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快走吧……』
『兄长!』
『可来日,我一定会把你重新迎接过来,到时候你就是宫中最尊贵的人,我会为你用金砖营建城墙,用美酒填满华池……当这一切都过去了,来日,你会是我护荫下最受娇宠的兄弟。』
『可我只是……』
『你记著了吗?当你再回到我身边来时,这一切都是听从你的……』
『嗯。』
然後呢,已是多少年了?
「皇上呢?皇上不是要见我吗?」和尚把玩著手上精致的茶杯,抚摸著那就要自杯面腾空而出的平滑龙身,心里嘴里却不经意的娓娓道出真相。「还是说皇上根本没在等……」
这时众人面面相观,只有几个年老的尚会陪笑,年青的那些却仍旧板起面来,循规蹈矩,觉著外面佛坛中诸像的一套,祥和却又不动声色。毕竟是这麽一个人,把五路将军都挡在门外,让司马参议跪候圣驾,虽说是来路不明,可既然是圣上亲自要见,想必也非同凡响。这个差,还是要当心点要紧。
「皇上不见我了吗?」他鼻头哼出一声,连著那滚热的茶气,似乎也喷出了心头的怒火。摆摆腿,左交右叠,一脸不耐烦之情也越发不加掩饰,似乎要紧的不是他要见著的人,反是他弥足珍贵的光阴。
深宫之中何曾见过这等气焰?这群阉人们交头接耳,未几还是推出了一个虾腰陪笑的道:「休等,休等,皇上日理万机,想现在也是被些许事情耽阁了吧,又怎……皇上是一定要见你的。」
阉人忙掩著嘴,差点把「又怎敢要你等」这等犯上的混话给说出来。老实虽是件好事,可在宫中办差却缺不得机灵,阉人斟酌著字句,忙又陪上了一脸虚情:「爷,若是不嫌弃,何不移驾到小书房中等皇上呢?皇上批阅了当天公文以後,定必到小书房稍歇才办他事的。爷你要是前去,说不定能错开些时间,早一步见著皇上呢……」
和尚厉他一眼,也不作答应,害得这阉人白汗热汗的滚滚不停,湿了半背又教风吹凉了,单惹得一身疙瘩。阁阁数声,素瓷轻撞,溅出的茶啡瞬而淡而无色,既可雅装露水亦可强充泪痕。和尚扣指敲著几面的梭角,似乎在那声声阁阁、阁阁之中,能寻著一丝平和梵音,已然得道。
就在这平静的瞬间,和尚却又仓促而起,飞了数步倾身前走,急得身後那群人忙要去追。缕金丝串串纵横成格的衣袖晃著摆著,随著身形偏侧理出线条轮廓,随著烈风一拉平整如翼,和尚这般任意纵横,就连天上飞鹰也敌他不过,这一群体虚力弱的阉人又哪里能挡?
只见他们或是追著,或是喘著,配以亭楼外声声国事危急,求见圣上之语,就更显得四面楚歌,万军压迫,这辈子满腔的狼狈,也实非是一情一状可述的。可幸的是,或是不知是褔是祸的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和尚却收起了他的羽翼,茫然立在廊道亭心间。
「爷、爷、爷……」阉人们紧追而至,虽还能喘出满口乱音,可终归不成话来。
和尚便也是无心细听,只见他看向那庭园内那花那木,那跪倒满园的臣下勇将,他这般一看,头儿一偏,似有是万般不解之谜,正待高人指点。於是他回头看向那群虾成一团的卑微人们,开口却问:「皇上的小书房现在哪里?」
「嗯?皇上的小书房一直设在湖心亭那头。」其中一个抬头,似是这是多麽古怪的问题。可他见和尚脸面,旋即就想起这不过是个外客,就是不知道也不是什麽新奇事儿。
於是他头一摆一摇,始终也弃不了那股满是教训味儿的酸臭:「爷你要见皇上,由我们领著不就好了吗?何必弄得现在这般腾折的呢?」
这阉人正要续说,臣下中已有些人大胆的抬起头来,和尚甩袖一偏,站在暗处却只看得他精厉的目光徐徐射来。阉人吐一吐舌,掩起袖来就跟在他身後跑,一时满场清了,又复返回当初的死寂。
看著这偶然的小插曲间场而过,为首的那一个臣子强打精神又领头的喊:「国事为重,社稷为要!国难当前,皇上当以圣明之心接见臣等!请皇上——」
其之七 黄雀螳螂蝉 (下)
那一声声掩在重帐外,和尚随之又拨开一重,似乎是顺著水流形势的前划,又在重重流白中永无止尽。他感到累了,却又不舍,身旁人不知从何时起经已远去,只剩他在丝丝缕缕的追忆中没法停顿。
和尚唉一口气,又揭开了那薄薄的一重。
小书房设在湖心亭中,虽说是亭楼,可依著帝皇规格来建自然是不同一般。为怕叛逆行刺,又把那本应通空的四围用美木间起来,一重重的为楼外盖满了雕饰满好花好鸟的板,从外而看却反似是民间的高塔,又或是传说中囚禁凤凰的巨笼。
自湖心亭以外,汪汪的都是清透碧色的水,除了小舟,就只有一道细长的狭道可往。这狭道也不似一般小桥模样,每过两尺即竖起两根相对而立象牙柱,中间横一条细轴,随之就挂上一道白纱帘。尔後环著象牙柱外侧贴一围锦缎.教小桥里里外外,都教一重锦色密封,使得外间是粉琢的花色,里面是金綉的枝叶,凉著那一片白茫,便己是此生此世。
和尚从中走著,只觉帐内囚满了胸中溢出的黯淡、闷气,越发的使人走不完。
罢了,罢了,不如归去。
隐隐的自心头吐露一声,随著拂起的微风,却又没了。和尚紧紧手上的素白,似乎那是天赐的白绫,下一刻他还要跪下来满口皇恩浩荡。近了,却又欲远,和尚一边计算著自己的心事,一边又把步一踏——
「唉呀!……」
圆圆的,滚滚的一哄而出,滑溜滑溜的随著石板精溜的走。和尚忙顾著追,不意投进了那最後的一重,风一刮,那抹碧色就吹入内室之中。碰碰,撞响了胸口间的馀音。
当当,彷如银铃嘲笑,笑著,这麽一个痴心不死的木头人。和尚的手指碰到椅角的僵硬,刹那间却倍感亲切,崚崚角角被流水般轻柔磨得圆滑,泛起一点油光,不过映著一张傻脸。
这时和尚又笑了,显得那麽一点难堪,以及难以招架。就像许久以前说过的故事一样,反反覆覆的圈裹著一个套路,却又每次都教人心有馀悸。和尚都清楚,都明白,这种的光阴煞是难熬,却又最是难以忘怀。就如同掌心中的一抹绿,既冷而无用,可又不舍得放。
难难难,重重都难,重重都是难。他抬眼,前面就有一张锦帐,就是为让他看到似的设在龙床那头。绒黑的底里绣上彩金綫,不是飞絮却是锦龙,谁道里面躺著的是谁?和尚跌坐在八仙椅上,两眼似是沉思,又有迷蒙的霞光流转。
和尚坐在那对头,似是个有閒的人,坐等著锦帐如昙花般重重泡开,等著那一瓣瓣沾墨的花片儿一环叠一环。只为著那一刹,费煞了平生的心机。呵呵,可想某君当年,又何嚐不是?
眉眼顺著指头儿的抚顺低弯,尾指勾上了嘴角,滑溜却仍是那麽一抹红。、爱、恨、嘲,谁是谁非,只差你欢喜著谁。和尚微带醉笑,就等著那万人之上,平踏满地骷髅而出;就等著那稀世明君,略过满池血色而来。可他等著等著,却又不免心焦,就像个看杀头的人,等著等著也不免会想抢过刽子手的屠刀一剐,随而指头一张 ——
嚓!
等不著他刀光一现,那个人却出来了。
「你来了?」
一切晃似理所当然,尚未瞧他一眼,某君触手先把一件细长衣衫拉过,刚挂到身上,却又被两声咳嗽抖下。一抹随之泻到青石地上,片片清冷映来,却独有一缕黄金流趟。和尚本是瞧向鞋尖,却又不觉随著急风拂向地面,看到这情景,也不知道该拿不该拿,只是呆坐当场,四躯八骸似是从没用过著来,一时也不知该扯动那一根綫。
「哼。」冷哼刮过鼻头高高的浮空,某君徐徐低下身影,用著尖长的手指收过地上的袍服。和尚茫然看著他的脸面,似有万般相似,却又全然不同。某君总是高傲自持、神气威风的一个人、一个皇子、一个帝皇;可……
和尚又顺著某君收起的丝缕转动眼珠儿,看著那凉著骨肉的手徐徐撇动,他上前想看清一点,却不意踏住了那锦袍一角,一扯,就牵动了串著皮肉的疼。某君两眼缓缓透出一层灰蒙颜色,就在抬头的瞬间显得更不似为人世所有,他手仍不忙握著衣沿,可话却已随笑顺溜滑出:「他们都跟你说,我等你久了?……」
「这……」和尚一时不知道该作何答应,哑著口,仿似万般都是他的错。於是就在那双眼睛前亏了心,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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