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夺 作者:二目
Tags:布衣生活
和尚迷离著眼,突然自往昔跌回当下,良久,竟也未能自醉梦挣扎而出。十二年来一场虚空,太急太缓,不够他了然悟道,足够他厘清分毫。
「和尚,和尚。」公子见他神色不妥,不免暂缓床第之事,触手拍著他的脸颊。「听见吗?小麻雀。」
小麻雀,对了,某君曾说过,他就似是只麻雀般,不甘圈养於度度城墙之中,必须放飞出去……
某君说,在皇城之中,只会坑害了你。
然後放飞出去,然後无处容身。
「和尚,和尚……」只为著那一点泪光,傻子般唤著他的,又是谁人?和尚看著眼前的脸,不禁抚前。
著实是一个模儿。
其实无论何人都看透了他,晶莹,不带一点困难。
和尚带泪撇动双手环上,抚著公子颈後却在问道:「说来,我还不知道你本来姓名……」
「青。」公子徐徐念著那唯一的音调,一边握紧对方的手,一边律动。「和尚,我就叫作青。」
真巧,青,也是我的名字,真巧。和尚本欲这麽说来,却又在下一秒,教一声呻吟掩过,随而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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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风流,到醒过来时,却著实落了一重慌。
公子仓忙而起,惊愕而视,触手尤觉床际暖热,可枕边却是一场空。
他半踏步,抢手一拂打开床幔,踏落地上却尽是冷冷清清。他心觉不妥,左右盼顾,却还是寻不著人来。想公子何时有过这等光景?只需眼神一偏,指尖一摆,身旁又有哪位不肯乖乖上前,又有哪位情愿教他等待?
并无。公子咬咬唇,边套上衣物边细思寻,只怕这辈子,就只有和尚教他这副乖戾脾气顺著过,就只有这麽一个敢。
如此想来,一切皆是可惜。
踏踏,踏踏,响似铁马蹄纷纷下,晃似细雨点急急落。公子顺著廊道一往前走,又有哪个敢挡,莫不垂手而侯,恭迎他一声主子而已。这场景著实威风,却又教公子心悸,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往往就成了弥足珍贵,一分一刻,都教人不忍淡忘。
大王子,二王子相争不断,这时势任它往何处倒去,竟也是无处容生。为败者,流放幽禁;为胜者,但待削位减爵。这世道,到底是无权可哀。
碎碎步踏成急急行,知了,知了。公子缓而揭过一重暖帐,打开一度重围,晃然似有万千蝴蝶闪瞬,单遗下浓香千片,而和尚,正坐在一片晦明颜色之中。
「起来了?」黑子滴落,滑过和尚之手流入迷局,掌持之人閒閒笑著,却以惜著一度目光,低头敛神静待。
「嗯。」公子平和的哼一声,万般亲和都在这一刻浮面,随之又顺著那一踏步深沉。他步著,亲腻的凑近,甜腻的道:「在玩什麽玩意?」
「青。」
公子闻而颜色一变,和尚却是轻露白齿而笑,似乎这是多麽好的玩意,就似是个孩童般恋恋不舍。「青。」
和尚再叫道一声,两手却捉前凑住了公子袖口,十指随疏随紧,默默却把那华衣内收起来,缓慢的卷出一重思忆,一重自内而外的苍白。公子不知和尚是在打何主意,只见他偏偏身,欲动,又止。脸带几分平淡,黯然又褪出一层无奈的皮。
和尚笑著,摆布著,操弄著,十九路棋局变化不断,纵横交错成了一张平整的网,就在吐丝之间,悬著名利,缠上了纷飞蝇虫,尔後,一一成了贪婪的腹中之物。
青,他唤作青,这是个多麽可爱的名字。和尚摸著公子的皮肉,却也不过是摸上他的皮肉。是贴心的、可亲的,教人不禁幻想是另一个人寄予的另一种感情。明知道却舍不得,这麽一丁点儿的猜想,尔後就如晴空万里把这条幽暗道路,照得遍野通明。
明知道。
「清。」和尚再一次和蔼道出,带著半分沙哑,几根红丝,贴手尽是冰冰冷冷的,却仍旧是那万分温柔。爱、欲、情、愁,分分都带点,却又分分都不完全。
和尚的目光,公子全然看在眼内,就似是立场相易,受著那百般的宠爱施降一身。公子笑著,环手回抱和尚,这刻他自然尽是满心欢喜雀跃,却单为知道大局已定。
他於他,不过是一个傻子而已。
「嗨……」和尚唤著,许多许多声,就如孩童得著一个可爱的玩具,压不住欢心,耐不住沉默般低低叫唤。这是最好的,最可爱的,在以往已经嚐尽过的甜蜜滋味;现在,也不过是明知故犯的,一遍一遍的尝新念旧。
其实为著的已不是当初滋味,其实为著的,不再是往日的单纯。
一场交易,自然各有各的目的,不过是,如反覆的听一出旧戏,为著那同一折子的唱念造打,拍掌叫好而已。
「嗨。」用著极奇幼稚的声音叫唤,和尚扫著公子的躯干站立起来。「清。」
「怎麽了?」他草草扫过和尚细致但已过时的脸,但戴上一脸温柔。
「来下棋吧。」和尚这麽一说,刹那却又乾脆的甩开他,彷佛前一刻还是弥足珍贵的怀抱,已在当下失去价值。
一下子轻,一下子重,和尚的心意总是这般反覆无常,一切不过是随著他高兴。如此也难怪公子不知所措,如此也难怪他突然忘了要耍弄的手段,只是随著和尚的想法,顺著对方的手拨动轻起波澜。
「下棋。」和尚不耐烦的敲敲桌面,就如使了神通般使公子乖乖坐下。掌心的黑白散碎的铺上棋盘,公子正是古怪,却见到和尚渐而的把它们一个个堆放起来。黑的一边,白的一边,普世也未曾见过这种分明。
公子一个疑惑的神色,却只搏得和尚一声取笑,似乎这个世上,错的只有他。「不玩吗?」和尚又这般说著,手把起手又教两只手舞动起来,堆堆放放,不过似是一座座矮塔,平平稳稳又险斜的紧靠,然後失却原貎,再无其他。
这种游戏,也只有和尚会觉得好玩,可如此游戏,却又会教人记得。
这时公子接手随心的放过一块,瞬而却推倒全局,要的不过是一时一刻,半分欢乐,也就值得。
「这是怎麽玩著来?」皇族子弟素来好强,就是这种琐碎玩儿,也偏执於输赢,计较於高下。这下反是公子偏眉而视,眼里,全然缺了计算神色。
「就是不知道,你不也是会玩著吗?」和尚恰似一个道学先生,两崚其可的答著,不轻不的解惑。
「只是……」公子抿嘴苦思,手也真个如和尚所说那般,一块儿一块儿的,依样葫芦般摆著,又重回初始的一桌零碎。「只是这玩意有何的好?」
和尚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顽著,温和而包容的待著他玩著,从来不作答应,从来不下援手。只顾著一个劲儿的低笑、微笑、苦笑,良久都寻不著话,去指点公子迷津。
到底是太年轻,不明白这个世间有许多事,从来都没答案,从来都不知道利害。
「青。」
然後公子教那一声唤起。「嗯?」
「你知道吗?」和尚稍猜嘲讽的笑,就像在教懂一个不解事的孩子。「其实皇上给你的不是提示,而是答案。」
这倒是难得的慷慨,因为那人从来都吝於给出答案。
「吓?」
「收拾些东西,也是时候让我来跟你进宫面圣了。」和尚缓而笑道。「想必皇上经已等了许久。」
其之七 黄雀螳螂蝉 (上)
「想必你是等了许久了吧?」
那尖刺的声音缓长,别有意味的拉一拉,转而又促促化成猥亵的笑。和尚听得心里不舒服,却也只得盯著这虾起的背板,顺著这绵长的宫廊回身。红的、黄的、翠的,宫中的颜色总是在何时何日也这般分明,似不得人心一片模糊。
和尚想著、念著、挂著这个地方,经已好多年了,可最後却又化作一抺含笑。
不过就是这样。z
他探手摸索怀里的圆玉,晶莹、剔透,带著许多承诺与设想,慢慢的把冰冷的人世抚成一个暖和的梦。可不过如是,也就不过如是。
正是这般想著,又被一股温热捉拿过来。和尚看向公子,半分是淡然,半分是嘲笑,倒映得公子脸上的悲恼哀愁是这般无关轻重。这不过是在一瞬间闪过的沉默中,偶然流露的真心而已。
尔後,和尚又是这般笑著:「呵呵,公子,你焦心的什麽?老纳这番进去,自然是为你好的。」
公子听了,虽仍是皱著眉头,可握袖之力却已大减。「不,不,小麻雀!和尚……我是在担心你……」
他这般吞吐著声音,缓而又道:「你和父皇可是旧识?」
和尚低压著眼敛,却是一派柔和的笑了。y
「嗯……当今天下大乱,列国坐候伺机而起,和尚你又是这般……」公子吐出了一腔乱语,胡里胡涂,也不知想的什麽为的什麽。「若是教大哥、二哥知道了,和尚你的处境可就是危险了……」
「公子要老纳办好事情以後,再自行了断是吗?」和尚缓著话语,一字一句便再是咬得清楚,一比上那轻淡的笑,却再无断然的馀哀。不作一点迟疑,不带一点动摇,似乎他所说的那个意思,不过是替某人到城里走一趟的那般等閒。
「公子请放心,和尚一句也不说。」然後他又再笑了,皱起眼後细纹,却又为话里添上了流水般的平静。
和尚拉著宽袖,正打算轻轻地收回公子为他准备好的体面袈裟,可这下子倒是公子不愿放,就像牵了线的风筝一样舍不得让它放飞开去。公子一点点的收回透亮的绊缠,靠到和尚身前,却摸著他脸上那片五彩亮丽的光芒。
「和尚我跟你说,你不必这样。」公子小心翼翼的摸上和尚的脸,似乎他就是某种陈腐的东西,一触即碎。「和尚你听好,事情办好以後,我会为你重修一座佛寺,黄金造的,不不,或许还要添上些宝石才好。我会让我的皇子皇孙都在你座下听学,我要把你接来宫中,我要让天下人都记得宗国曾经有你这麽一个大僧侣,你等我…… 我……」
「和尚一句话都不说。」触指封住了公子的嘴唇,和尚笑著又再说了。他一下一下把那恋栈的手扳开,收回那褐黄的袍服,又瞧向公子眼中的颜色。
泛著淡光的,油油润润的,满布著感情的丝线与艳红的颜色。和尚笑了,抬指抹著公子的眼角,嘴上却是反覆著一句话:「嗨,我什麽都不说,事情成了,和尚我就一句都不说。」
「和尚……」b
公子还想说下去,瞬而却被阉人的一声咳嗽止了:「咳咳,若是误了时候,只怕就是你想,皇上也不情愿见了……」
「劳烦公公带路了。」g
和尚拂开公子的不依,连忙往对方手里塞上些什麽,只见这位顿时眉开眼笑,拖长了尖刺又沙哑的声音说道:「哈哈,你又何必客气,这是奴才的职责。」
其时廊道上冲过几位急步而驰的武人,那盔甲的碰撞尚在和尚耳边当当作响,人一晃就给撞到梁柱旁。他正要抚上背上的伤痛,忽然又教身旁那不男不女的嗓音夺去了注意:「呸,这些俗人在关外待久了,半点也不懂宫中的规矩!就是事情再急,能在游廊上这麽走吗?半分教养也没有,谈什麽保家卫国的!」
那声抱怨未出和尚耳道,公子就把人给拉起来了:「和尚,你是撞到了没有?」
「没有。」
惊惶犹定,和尚掩著表情低头缓缓的答,却感到公子的手早已抚上背上旧伤,细慢的打著圈儿,连连的伴著轻音:「痛否?痛否?」
公子这般问著,似乎要把他问出痛来才是甘心。和尚捉上公子的手,慢慢的拿下来,却是语重深长:「公子,和尚没事儿。可公子的事,和尚是不会忘的。」
「和尚……」公子的声音就似是拨乱了的蜘蛛丝网,白晃晃的无色,丝缕丝缕的拖著,直似是生离死别。
或许也确是生离死别。
「公子,我这就要走了。」和尚两手送著公子的翠袖,一边滑溜一边说。「皇上经已等了许久,怕是待不得了……」
待不得了。
也真是生离死别。
皇家的人,有用的是活的,无用的是死的。过了今天,我怕再是活著,也不过是一场侥幸,一种偶然。我之於你,也怕就此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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