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夺 作者: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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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一口气喷来,原来是公子正柔声的在说:「怎麽了?和尚,你这是怎麽了?事情……」
一下和尚眼睛明了,心窍也通了。此行他虽走得匆忙,可还没有忘了带那簇新的纸,没忘了拿那方印信……和尚不自觉的扫弄著腹前,滴著满脸的水,却又正色往公子道:
「你听住,我对得起你,对得起你有馀了……」
其之九 寄问世上人 (中)
将所有乱哄哄的事情收拾一遍,待和尚明白时,他又回到了那破寺之中。
当然这间寺庙己被妥善的修缮过了,新糊的窗纸再也不漏风,屋後的瓦顶再也没少了片,水滴弹的舞曲风光不再,半壁新裂的皮影戏也都完满散场,所有东西都妥妥当当的,自然也缺了蜘蛛丝网閒閒伴人深眠。可和尚却是再难睡得下了。
世上岂有为何,只剩果报。z
和尚翻一翻身,叠了沉厚的空气来又扇过去,才教这死透了的房间缓过一点气来。想也不曾是未有凶险,想也曾是藏这家躲那家的胆颤心惊,先时他也未尝不怕某君心意逆转,又或是洞悉了什麽破绽,回心转意就要把他一刀剜了。可当这事情一缓下来,却像那一杯下口的姜汤,瞬促抚平了心间冷颤,进而越发显得无所事事。
这月来和尚或是坐著,或是站著,或是侧躺在卧椅上,閒閒的梳扫著手下的纹理,或是平硬的,或是松软的,却都是失了温度的抚擦。听说事情经已过去了,听说皇上龙体经已大安了,听说边关战事和了,听说那「破破寺」终归回复昔日风光了,走动的人乏了,也就自然不来。和尚缓缓的支起手臂,挥动起来却唤:「水寂,水寂!」
水寂匆匆自外而来,竟也是一脸茫然,良久才懂说些平常话语:「师父,你找我作甚?」
「不,没。」和尚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拉了拉那鲜嫩的手近来,却被甩出刺肉的痛!只见水寂突然惊了,一扎脱开了和尚的触弄,满眼却都是徨恐的慌。
和尚正想开骂,却又没气力了,怠倦的就此随它而去。他懒懒的碰著嘴唇,正想要唤谁,片刻却又想到前些时候都一并把人散了,单剩下了一个水寂留来陪葬,嘴里又懒得再说什麽。只是他偏偏眼,遥指一下桌上的破壶破杯,就教水寂不期然的撇动过去盛一碗茶。
水声冲冲依旧,茶气上腾的瞬间沸得人眼目迷离,却又教人舒心。水寂笨拙的避过新摔的破口,寻了个油滑的边沿把茶送上来:「师父。」
「嗯。」和尚懒散的哼一声,接在手里只受著那茶热疼。争什麽?还争什麽?尽是如此亦己过去,这般閒閒不就好了,何苦自寻烦恼?啊,原来某君也是个聪明人。
和尚缓而笑了,随著那思绪一偏沉了嘴角一头,他这虽然荒凉难堪,可也非地处偏狭,何而久久不来?呵呵呵,都处身在京师之中,何以多年来相见不相识?淡了,也就化了,就是有人灵顽不灵,才教此事焦烂薰出俗气,从来又有哪事不是这般通透。看不出来?不过是不愿信而已。
怕只怕人虽近,心里已藏天涯。y
接而他终於低头去一品茶香,烫坏了舌头也嚐不出好坏,其实和尚也不是在喝茶,只是教手里有个拿捻,心里也好过些。都这些年了,只怕某君还是等著他不请自来;而他呢?怕也是等著谁人不请而来了。
然後洋洋得意,然後高傲自持,然後随他选著煎烤煮炸,然後随他心意爱要不要。谁又曾在乎过,稀罕过什麽事儿?某君於他,也不过是这麽回事。和尚低下头来越沉越沉,水寂见了正要替他上枕,却又突然教他一声惊了。
他说:「水寂,去给我把前门扫乾净来。」b
然後和尚却先於这声而起,扶了这扶了那的碰出路去,近来他已是改了习惯,再也不探那爱疼的胸腹,却日日留连在木搭的小门前踱步。和尚总是这般缓而不急的看著水寂拿起扫帚,顺著他教的步法舞起地上尘灰几许,扬起过後又整出一里体面。
只是这时水寂也是失魂落魄,扫清了这方又踏乱了这块,左右的扫来竟是打了个和,不比以往差,也见不得比先时好。可和尚这亦不怪责,心思全然落在「阑珊兴」上各门各户,留心著牛马羊驴蹄声,留心著远方可有尘土飞扬,可看著看著也不知是为什麽了,只是单纯的仔细留心著,彷佛这与生死相关的大事。
每当此时,和尚就会搓著手上的一方锦布,花色水寂认得,就是在先时某些日子——许是和尚方被人拥著回来以後不久——用来裹东西的布。这事情说来倒稀奇,和尚这麽一个经久不出门的人,当天竟乘著夜色匆匆而出。许是怕月色反照吧?竟然特意用黑布裹了光顶,神秘的扫视过左右不留一点声音而行。仔细听来,其後竟也有些许尾随的步伐,却是一般的小心谨慎,一般的在意四周,似乎都当是一路的人。
可和尚始终就是和尚,就是经历再离奇神幻一点,似乎也都是当然。况且水寂也有自己的心事,也就没用心留意下去了,只是和著泪偷偷的拭。於是时光远了,日子淡了,那方布始乎亦只是一抺裹东西的器物,不曾有过何种重要意义,慢慢的就失却功臣的名份了。
现在和尚就是这般搓著这方残金的布,叠著手寻一个阶梯蹲坐下来,他把手臂凉在膝盖上,架起的一度穚虽容不了蚁们密密排的兵,却总阁得下一个头颅。他总是这般追思著,嗟叹著,然後缓著那一缕气不动,活过来亦不过是活过的泥像,一被雨淋了也就不见。那般的软弱无力失却支撑,却引不起任何人的奇怪;这般苦愁哀哀掉了性情,却不过是惯常易见的琐事。
哪怕无情,就怕无心。g
和尚偶然也像得胜了般笑,彷佛有什麽开心事儿正逗弄著他,教人不得不会心唤起一丝甜来。只是那笑容却是间隔的、遥遥的,是份属将来某一刻的欢欣,此刻给硬借过来。和尚似乎亦总看著某些未可知的,还未来的事物,就如农人知道暑热冬寒阵雨将至般了然於心,然後又为此缓缓轻笑。
世上何曾有过什麽他不知道的事?不过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的……认了,尤如一瞎子临崖纵马而奔,尤如一个美人及将凋零,岂不知道穷崖凶险?岂不知道迟暮可惜?只是躲不过了,避不开了,知道了又将如何?
如何?如何?
和尚对天含笑,眼里却始终看向彼方。
其之九 寄问世上人 (下)
来春,此花将亦非彼花。纵是仿效那恒久姿态,终归是增一点减一点添一点磨一点,然後星星不同渐现,斑驳的焦灼了那一瓣瓣娇嫩儿。花残,消逝,来年亦将不见,尽管这片儿沃土新添,待细看碧翠根茎直扶上遥,缓而急遽地爆开一朵朵的……此花,已非昨日红花。
啊,啊,啊,世事又怎可尽为相同?
「师父。」水寂喊饭的声音叫来,纵是用著那般高遥的调子,最近却越发显得沉厚高犷。只见他一路走来,渐渐挣脱了那矮瘦寒偻的身躯,彷如被那拉长的影儿取代了本相,在日晒下显得黑黑的、沉默而且善於孤独。
他扁著平直的嘴等著,知道师父一时是不作答应的了,便想转过身先把杂事收拾下。可水寂这时却又不免回眸,只见在那吱吱作响小屋檐下,泥陷成的阶梯上蹲著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个人,那动作也是没变的,仍旧是一手支著腮,一手抚擦著融在脚上的金丝细缕,閒閒的叹一口气,眼神却是一片悠然的直往远方微笑。
和尚一直这般看著,眼前的歧路慢慢的往绵长的天际伸延,浮空的白云一撕,挣开的绵絮尚隐约透著青色,那三口却悄然爬上脸面,阴阴的沉挖著,突然就在一笑之间自眼角後绽开。和尚更为显老了。他彷佛亦显现了许多老年人的习惯,不再灵巧的灵光的灵俐的,呆呆的像一尊像伫立在那头,偶然又买弄起疯傻,女干诈地过持老卖老的日子,可心里却又比什麽人都要清楚。
阑珊兴外树姿轻摆,还是绿的叶一晃就跳满了地,水寂学著和尚的模样閒閒看著,心里却也知道时候已晚,再这般懒懒下去,只怕店门关了再也取不著香烛。唉,时局不定,只怕从此多事,南北的岁银今年也不知能付不了,不过这些朝廷的事……水寂在心里草草打算过一遍,抚上裤面擦擦手心的油气,转脸又向和尚喊:「师父,徒儿要出门一会,你饿了就到里间寻吃食吧。」
「嗯。」这时和尚才懂应一声,头颅却仿似是教风吹动了的,是那般轻巧,那般漫不经心的点著。
水寂先是默然瞧著和尚看,一闪身,却是卷起袖来匆匆的走。他踏出了阑珊兴,走上了京城左右大道,转而挤入繁华街之中。他这样低头盯著地上,自然对外间一切不加留心,不料耳旁却渐渐的静了、悄了,鬼魅般烟没了点滴声音,天地间的生灵就彷如在这一刻同被吞噬,咀嚼成粉末一般渺茫。
他急忙的抬头,眼里的惊徨未定,却是一阵白风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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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此时一阵飞花如雨,茫茫的白自和尚眼前掠过,偏劲的削向地面,猛然又冲起一撒泥黄!
和尚痛心地喊一声,连忙起坐弯身去捡,可既已到了柳败花残时刻,哪里又是这位俗人施手就可挽回的呢?於是也只能坐看这一丝丝净白化了,残褪成斑驳的黄,一片一片的如火烫般教泥爬了上去,从此就形成了难看的火伤。「真个可惜……」
他正是这般喃喃念道,指鏠间就多夹了一朵残絮,飘飘然的像云般总要往四方八面爬,似极了是一煞都停不下来的兔儿。和尚两眼紧瞧著它走,嘴上不觉又渐露笑意,啊啊啊,这花儿真教人爱煞,柔而亮白,绵似麦芽糖儿般略韧劲,瞧那形状也是平整方直的……
方直的?
一下子,和尚就醒了。「啊!」两眼晶亮的回过异彩,他呆然伫立了一会,突然却像灼到般甩开手来。那纸钱儿随而缓缓掉落,随风无力飘盪、挣扎,最终还是掉落在和尚的鞋尖处,尔後就一直被那木然的目光凝视著。
纸,纸钱儿,哦,死人了,这附近有谁刚过世的,谁又愿意花这个钱?……啊,原来有人死掉,死……
和尚偏头倚门沉思,目光却随而拉起,紧黏著扫帚远远的外放,一瞬间,却突然教什麽可怕的事惊心了似的。和尚在刹那间遽然拔足狂奔,也顾不得前门後院的狂闯,癫子般推门倒柜的要把拦路的东西消抹!逃!他脑子间只念道这一件事。快逃!——
可惜经已晚了。
「和尚。」那个声音经已从後挖入心肺,牢牢的抓紧了所有的忐忑不愿放。「和尚,没想到你可真讨厌我。」
声音随著时间推移,渐渐生出了形体,只感到那一双手、那一并肩比往昔有力多了,十爪牢牢的镶入骨髓之中,就在华衣锦服下包藏了满腔的怨恨。那一人一直直的把伤痛贯注,又在贴颈的呼吸中抽空了和尚的心智,待他想到不解恨时,突然使劲的往那一处柔软皮肉噬去。「痛!」直流得和尚一颈的血。
「和尚,和尚,和尚……」公子一下子和善的呼唤,一下子狠毒的嚼,撕开半肩袈裟纵情痛咬,贴著皮肉怨怒喷气,这麽一来公子似乎就舒心了,更为强力的环抱著人,可头颅却是在不安的抚擦著。
万千烦恼掠过和尚项背,那黑润的触感彷佛一下子勒动了他所有的呼吐,进而越发缓不过气来。公子的温热一层一层的浇凉了和尚的身,越是这般紧贴越是间隔,和尚经已难受得想推开了,却又敌不过公子的蛮力。正是无计可施,怱然灵机一动,双手摸上公子的屁股却耍起嘴皮来:「怎的了,美人,你嘴巴可狠著呢!骚得老纳我都要受不了,难道都这些年了,还想要特地来和我乐一乐?哈哈……啊!」
和尚正要像个无赖般笑,怱然一肩轻了,随著那施地推按,重重的却往青石板地跌下!「啊!」重挫一声平地而起,和尚还未及得翻身揉服那胸口酸痛,脸上一下又接来公子老拳突击!哇啦啦的打得眼泪鼻涕直冒,歪嘴掉个牙齿糊出一口血来。和尚莫名奇怪吃了大亏,还哪肯留,呜呼呼的正要爬走,却又一下教公子给揪回来再算帐。
只见这公子狠劲狂泻,越打越发不留情面,拳拳都是教人眼青脸肿的狠力,越打越是往死里打,一点儿也不知手脚轻重。和尚教他打得怕了、惊了,一时也掉失了那流氓心思,抱起头来缩得像虾儿般紧,嘴巴里万千的话吓得一句也说不上来,哪里还懂求饶?只剩得声声哀呜,随著那痛哼而至。
和尚一直闷声卷曲著,只觉苦痛越烈,可当他身子一偏,那碎拳更是密如雨般打来。和尚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全身上下彷如都被割了一度度弧,还要顺著纹理丝缕抽出肉来的痛。他受不了,也难当,喃喃的就在嘴里含住一句:「……什麽……为什麽……」
这下声响公子倒似是听得见,只见他神色狠然,咬唇但吐一句:「父皇,父皇前些时候经已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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