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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楞在原地，靖沧浪全然忘记还有三火要取，耳中只不断盘桓着刚才那道嗓音。

「不论阁下有何要事，此处动手，便是不允。」那个低沉嗓音又道。

回过神定睛一看，声音源自树林尽处一道人影，伫立在月华之中，身侧依稀闪着饰物流光，因为距离过远而若隐若现。

靖沧浪张了张口，又阖上不言，只是背后洗墨鲲锋的长穗颤动不止，流露出主人几许心绪。

「唔，这便是阁下所追寻之物？」那人在朦胧间抬起一臂，手中似端持着什么利器，在月华折射下宛如刀锋，锋刃上有一团火光正肆意舞动。

但靖沧浪知道那不是什么利刃，是他的折扇。

「此火……事关重大，刻不容缓，请将此火交还在下。」一时不知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他懊恼地退了一步。

这看似客气的举动反使林中之人增添些许好感，只见他反手一挥，墨色折扇顿张，又舞起一股气流将那三火送向林外。

「既是火，倒让吾担心会烧了此处。」做出一个略略拱手的动作，他也无甚攀谈意愿：「阁下似有要事，这便请了。」

语毕转过身，竟不再理会林外之事，愈发衬得那光影间的身形迷离不定。

下意识以真气锁拿住飞来的凡人三火，靖沧浪胡乱将其收入指环之中，末又添上数道封印方才罢手。

抬首望向那人模糊的背影，熟悉的语气恍若梦中，他脑中一阵繁乱，忽然便只想照心中意愿行事。

「承你之情，来日必报。」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然后也不待对方接话，风驰电掣般返身离去。

回头前匆匆一瞥，月下树林间朵朵桃花如梦幻泡影。

「嗯，有趣。」

桃林中，原本无意多谈之人闻言反而又转头看向那道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蓝色身影。

此处与林外距离甚远，两人未曾正面相对，连姓名也没有互通，要如何报之？

手中扇面轻巧横过半空，忧患深接住几度旋流冲击下缓缓掉落的一蕊花瓣，墨扇与夜色融为一体，望去倒像上头的描金游龙将那花儿给衔住了。

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北岭桃林非他所有，平日本也甚少来此，但既然今日他刚好来了，便不愿坐视有人在此动武，波及这一林桃花。

只当作偶遇插曲，海枯石沉看了看扇上粉嫩桃花，想起方才那道别具玄妙的火焰，又有些庆幸没让这林子烧起来。

北岭寒气难逸，这片鲜有人知的桃林却生长在此处，每年硬是比别处花期要晚上月余，也是极难得之事，烧了可惜。

今日三教仲裁难得外出，本是为赴疏楼龙宿文会之约，散会告辞后见月色甚美，便转道此处赏花，半为恋旧之举，半为厘清脑中那些甫接收的讯息。

儒门龙首今年再开文会，主题便是玄都，倒是十分符合主办人喜爱嘲讽的性子，当然他也没有资格说龙宿便是。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也不知如今江湖上这桃树是谁，刘郎又是谁呢？

后来赏着赏着，不免想起一些旧事，忽然眼前飞来横火，他心绪不佳，便也懒得挪步出林一探究竟，现在想来倒是有些可惜了，方才林外之人身手不凡，态度亦不差，说不定自己是错过了一个结交益友的好机会。

「哈，益友……」

猝然将折扇收起，任那花瓣零落入土，忧患深望向当空皓月，对文会后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不以为意。

比起玄都这个讽刺的别称，他其实更喜欢直白的红雨一词。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缓声吟道，忧患深向树林外走去。

赴过了许多年的文会，北岭的桃花开了又谢，他始终没有再折一枝回去。任三教仲裁情报网再庞大、人缘交际再复杂，也从未寻得他真正想要的那个消息。

忧患深确实没想到，这一寻一等就是数百年。

绀霞君曾为他打抱不平，说忘恩负义不是好鸟，莫何当时正在磨墨，闻言差点把手中的砚台戳穿。

他并未怪罪于心直口快的属下，起码这听起来象是千古仍活在某处跳来跳去──呃，都许多年过去了，应当是会飞了吧。

病于痴迷，这样的找寻简直成了执念，或者说，习惯。

无奈摇摇头，看了月下桃林最后一眼，忧患深旋身走入黑暗之中。

合与众业苦，六凡寓诸慧。

自数甲子前讼星台上一位大儒身败名裂之后，无人敢再领教三教仲裁手腕，那一回可以说是彻底奠定了他在三教中的的威望，就是仍有觊觎者，也纷纷隐身观望不敢有丝毫泄漏。

然而今日文会种种讯息传递间，似是显露出了暴风雨的前兆来。

扇宇长久以来的清静就要被打破，只盼这阵武林风波过后，北岭桃花仍能年年如落红雨。

 

 

 

十三

 

再入江湖以来，杀号天穷、助登道岸，所为皆情，无不是自己依循本心而行事，直到御神风之死他才痛觉，补天浴日，岂是那般容易。

壶口烽燧无数墓碑之前，靖沧浪曾回忆过往，红尘一渡为何来？这般结局又是哪里错算？是天障？人障？情之一字份量有多重，今日的仇恨就有多深，但他终究是那个凛冽不退的鲲尘千古，任凭狼烟遍地世路茫然，本心一如手中鲲锋，洗越初衷。

希音琴响，圣魔战启。他应天命而出担任圣护之职，天命路崎岖，他依旧能够坚守，然而人祸难挡，自己又要如何应对？

「奉仲裁之命，带罪人靖沧浪出灼境泥途。」语调刻薄，昂首而立的女道者，让他不禁想起那名诟陷他的明峦擘划来。

「绀霞君你……」

「吾已说过，辩解，不必。」没有等另一名判令再言，立于旱沼之中的蓝衣人淡淡道。

行所当行，如此就够了。

「百般推辞仲裁心意，不知好歹是其一，待罪之身却高傲故我是其二，不思洗脱罪名，反在这里自命清高，亏阁下受过儒门礼教熏陶，这难道便是你该有的态度？」

这种程度的讥讽，实不及宗岩禄主万一。

「此心磊落，亦复何言。」靖沧浪闭上双目，不再看她。

说起来，比起海蟾尊，他其实更早就认识了这个女道者啊……

「绀霞君，莫忘了仲裁吩咐。」中年儒者一如他记忆中拿同僚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上司之名制止对方。

果然女道者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靖先生，仲裁此回非是要你为三项罪名辩解。」右判令朝他一拱手，道：「切莫误会。」

总感觉此地环境要比上次来探时更加灼热，莫何一边礼貌性掩饰拂去下颚汗水的动作，一边佩服蓝衣人的耐受度，若只观其凛然面色，根本判断不出他之功体已然严重受损。

「哈，误会。阁下可知仲裁已以自身为担保人，要禄主放你离开此地？」语带不满，绀霞君插口道：「虽不知仲裁为何对你如此信任，但依吾看来，简直是拿自身名誉开玩笑。」

「你说什么？」惊诧睁眼，立即感觉一股灼热炎能直冲胸臆，靖沧浪双肩微颤，但仍强忍着问道：「他亲自为我讨保？」

「然也，就算为了仲裁此举，你也该识相。」

「左判令，你言过了。」见对方似乎功体又损，莫何不禁上前一步道：「此处对先生太过不利，何不移步详说？」

「吾无事。」压下一道灼气，靖沧浪尽量以平缓的语调开口问道：「海蟾尊不可能会轻易放吾出去，是否尚有其他条件？」

闻言女道者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约是感觉此人智商并非如过去印象中那般蠢然，正要回答，却见中年儒生抢先开口。

「仲裁代先生答应了他的三项条件。」

「是针对吾的？」

「是。」点点头，莫何语气忽然坚持起来：「还请先生移步。」

彷佛靖沧浪若不移步，这三项条件他也别想听了似的。

「这、好吧……」

既只针对自己，那倒是无所谓了。

上回深夜桃林远远一见，在他临时退怯离开之后，便暗自决心要寻个妥当时机亲往扇宇一行，然而友人先后牺牲，又有圣魔战事，武林风大，江湖水深，他也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直至海蟾尊拿出三教授令，他才又想起这件物品的原持有人。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这般难堪的情形下再相见。

灼境泥途与定锋坡距离并不算远，靖沧浪本以为紧张局促在所难免，但在看见扇宇门口那坐标志性的扇雕之后，才发现他又高估了自己。

──何止紧张。

「你就是忧患深，传闻中的三教仲裁……」

 

－－－

 

扇宇之中，三教仲裁难得未倚在榻上，而是坐于迎客案前，摇扇不语。

倾波族凌主果然一如传闻，是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如他所料，邀此人前来定然避不开公事话题，但又出乎他意料，连为他讨保者作势打趣都如此不给情面，脸色能保持严肃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

方才全程谈话，除了在自己说出『给你半个时辰』时微愣片刻，这位凌主的面部表情根本没有过丝毫动容，就连提及囚禁他的海蟾尊，也只是变得更加冷冽。

──鲲尘千古靖沧浪，麻烦啊。

思及千古二字，忧患深摇摇头，执起桌上的特殊竹壶，为自己再添茶水。

连他精心备好专解燥气的竹露，也只饮下三杯。

「右判令，劳你详述方才前往灼境泥途的情形。」朝孤身侍立于一旁的莫何摆了摆折扇，忧患深闭目细思。

他习惯藉由观察表情细节与话语行为来判别初识对象，左判令性格鲁莽又偏颇，询问也是无济于事，因此这方面的事情他多是私下嘱咐右判令执行。

「是，仲裁。」弓腰微揖，莫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毕竟扇宇之主未在与人谈话后要求清静──此事难得有一回。

同列四大名锋，仲裁对鲲尘千古自然是极为重视的，甚至在邀约行前就交待他无论如何要将此人先带离灼境泥途，只盼那头被上司以监察为借口，调去尾随靖先生的绀霞君不要太过失礼了……哈，想想也是不可能。

短暂担忧了一下同僚，中年儒生心思转向整理过的腹稿，开始依旧例叙述灼境泥途一行细项。

但才刚说到一半，扇宇之主忽然面露诧色，扬扇示意中年儒生且住。

「你说他听闻吾为他讨保一事后，情绪外露功体又损？」

「是。」

「后来他可还有流露激动之色？」

莫何仔细一想，摇了摇头道：「并无，但靖先生在听到海蟾尊三项条件是针对他自己以后，明显松了口气，亦不再坚持留在灼境泥途。」

他原想加上一句『不愿拖人下水，可见此人风骨』，但认为仲裁应当不愿自己此时出言干扰他的判断，因此作罢。

「哦……继续。」收回折扇，忧患深复又陷入思索。

依莫何所述，靖沧浪非是不通情理之人，方才一席对谈间却为何面色如斯冷硬？伪装？不像，四锋从未见面，倾波族亦不在他的交际名单上，彼此应当没有敌视的理由才对。嗯……疑问。

「离开灼境之后，除了三项条件，靖先生尚又仔细询问了素还真公审之事，其余时候，他甚少言语。」

「嗯，情理之中，他询问时有何异样？」

「提及枷魂锁命十日之限时，表情语气略为急促，但未如先前那般变色动容。」

沉吟片刻，忧患深倒了一盏新茶推向部属，展颜道：「观察十分仔细，辛苦你了。」

「不敢，多谢仲裁。」

许是工作性质严苛之故，讼星台主审在公事上极少予人赞美，饶是素日沉稳的右判令此刻也心中微喜，正要捧起茶杯，忽而又想起一事。

「敢问仲裁，吾教四大名锋是否皆未曾谋面？」久远以前似乎听谁提起过，但今日那件令他略感狐疑的小事，却需要一个肯定的前提方能问出。

「嗯？未曾，因何有此一问？」

「啊，这、稍早带靖先生离开灼境泥途之时，确实有件意外之事……」一时茶也不取了，莫何连忙解释道：「非是属下方才蓄意不禀报，此事着实细微得模棱两可，吾也只是心头存疑，万万不敢擅专认定。」

「……一说无妨。」拖沓过久，三教仲裁不禁以扇端按住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