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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红缓缓摇头，“不必了。此刻已无需战术，我只想在这里看看他们。”

　　雁过留痕，而我，只想用我双眼，记住这些向死而行的身影。

　　“他们撑不住了。”副官望向二月红，“二爷，他们撑不住了。”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兴奋。

　　二月红点头，“是的，他们撑不住了。”

　　5个日夜，日军原以为使用毒气会让衡阳守军再无再战之力，却未料到每个失去生存希望的人都在丧失呼吸前变成一台人肉机器。

　　炮火声渐小，最终归于无声。

　　片刻，却是一阵欢呼响起。

　　是夜，衡阳城中炮竹之声不绝于耳，似是诉说重生的喜悦。

　　是夜，衡阳指挥部灯火通明，副官做出新的部署。

　　是夜，城中静可听蛙鸣之声，雪落街头茫茫一片。

　　“二爷”见那人目视窗外，背靠椅背，吸食鸦片，云雾间似下一刻即要乘风而去。

　　饮鸩止渴，不外如是。

　　“副官，”他幽幽开口，“佛爷答应帮我戒烟的，我要等到那日。”

 

　　☆、城破

 

　　“二爷，日军……他们又派了两个团来，咱们……”副官言语尽力保持镇静，只是二月红依然从中听出慌乱。

　　“预备队，四个野炮大队、两个迫击炮大队，如今加上这两个团，他们投入的兵力，是我们的数倍吧？”

　　“不止如此，我们没有一兵一卒、一枪一炮的支援”副官的眼里有着骄傲，夹杂着浓浓沉痛的骄傲。

　　“二爷，陈垚建议我们……突围吧。佛爷当初让我们坚守十五日，如今已经四十余日了。”一日日过去，将成骨枯，却最怕白骨累累换不回一场太平。

　　四十余日，最初坚守只为等到援兵。第二次总攻行将发起，城中流言四起，皆说佛爷已然投靠日本。后来，副官藉由广播，陈述自己同佛爷渊源，再三表示自己仍在衡阳，佛爷必不会舍自己不顾云云；至第二次总攻时，援军未到，只有一封不痛不痒的军委嘉奖。“衡阳久攻不下为日侵华来最惨烈之失败，望衡阳守军再接再厉，力挫敌军于衡阳城外”的字样让衡阳将领深深沉默；到得后来，也许等待着佛爷从长沙驰援，也许等待着日军无兵可派，也许等待着奇迹。直到最后，坚守只为坚守，每拖延一日，便觉是一场胜利。

　　二月红未接关于突围之语，却是转身问道

　　“副官，我们伤兵有多少？”

　　“至少……八千。”副官艰涩开口。八千伤兵，算是断绝了他们突围的希望。

　　“副官，挂白旗吧。”二月红听副官此语，便知副官心下已有决断，来问自己，不过确定。

　　“那我今夜派人和衡山接洽。”

　　二月红略微沉吟，“我和你去吧。一万多将士的血，总要有最大的意义。”

　　横山听闻衡阳守军有意乞降，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原本以为数日即可攻下衡阳，却不料遭遇如此顽强抵抗。即使用了毒气，也未能加速衡阳之陷落。本以为仍有一场苦战，却在此刻接到消息。

　　待听闻中方只两人前来本部，横山亦对其勇气心内敬服。若说双方位置互换，他自问不敢如此深入虎穴。

　　未见时，横山对衡阳守军曾有百般估计，待真正见面，却不免怔愣。面前二人，一人虽面庞刚毅，却仍有几分稚气未脱，想来未过而立；但最吸引目光还是此人身后。那人面目姣好，眉山浅黛，清丽脱俗，却无半分女气。一身戎装虽无违和之感，但总觉那人应是一酒一茶月下独酌。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衡阳守城将领是何模样，却未曾想，原是这样。”小翻译将话传递给副官二人，一双眼睛里却是掩不住的惊艳。

　　副官落座，二月红站其身后。此刻副官开口，“张某不过一头一身，可没有您想的三头六臂。”虽是笑着，横山却分明觉得一股压迫之气扑面而来。当下便直奔主题，免去了一番客套试探。

　　“三个条件，不伤衡阳平民；善待衡阳伤兵；重葬阵亡官兵。答应这三个条件，明日可见衡阳城头白旗，张某这条命也可以给你，祭你日军阵亡将士。”待小翻译翻译过去，横山反复咀嚼。“如果不答应这三个条件呢？”

　　“死战到底。我衡阳虽无有生兵士，却仍有数万民众。若是非常时期，人人可为战士。”副官此话铿锵，却无半分转圜之地。

　　“这三个条件不是不可答应，”副官却未答话，听横山语气，明显仍有下文，果然，横山复又开口，“不过，你们中国有句话叫礼尚往来，我答应你们三个条件，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个条件。”他说。

　　“你为刀俎，我们想不答应也无可能啊。”副官加深了笑意，只是未达眼底。

　　“第一，衡阳所有武器装备。”

　　“归你们。”副官答应爽快，却是衡山不知，衡阳已无枪支弹药存余。虽说前有南京之鉴，缴械之后惨遭屠杀，无半分反抗之力；但形势所迫，只能如此。甚至想到横山见到所谓衡阳所有兵械时的表情，副官便觉心中一股畅快之意。不知横山到时知道，若再坚持一日，衡阳便会城破，会否后悔自己畏惧衡阳守军，白白错失时机？

　　“第二，衡阳编入我方军制。”

　　“编入你们，要我们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吗？”关于这一点，副官却未能答应干脆。

　　“只要帮助我们顺利接管衡阳，不要发生城内□□即可。”

　　副官同二月红对视一眼，见二月红并无反对之意，算是答应。

　　“第三，”想起那日询问樱佐关于衡阳守军情况时樱佐之回复。“虽说副官是佛爷的副官，但此战套路，狠绝虽似佛爷，阴诡却同佛爷不同。所以，我要你身后相助之人。”

　　闻言，副官陷入沉思。横山要二月红究竟是以其命祭奠死去将士，还是试图收归二月红为己方所用？目的尚未明确，不敢贸然作答。却听身后有人开口，嗓音微哑却依旧清泠。

　　“劳念将军记挂，红某倒觉惶恐。”

　　此刻横山将目光集中于适才开口之人。片刻后似是惊觉，“你姓红？哪个红？”翻译将这话翻译过来，自己也是怔住。姓洪之人不少见，但若是姓红，加之此人眉眼，莫不是……

　　“长沙梨园，二月红。”二月红缓缓开口，“红某微名，难为将军行伍之人也知晓。”

　　横山本是猜测，此刻猜测成真，原是失了心神，却听闻二月红此人心内无物，不为家国不为民族，便改口道，“这第三个条件我想换换，本想杀了那人祭奠我军将士。却未想到此人竟是长沙有名的二爷。传言二爷堂会千金难求，不如我为二爷再添添身价。这第三个条件，便请二爷来唱一出堂会吧。”

　　二月红看此刻横山眼睛，那双眼睛自己不知见了多少次。在梨园若是有人流露出这般眼神，戏一散场便被送去见了阎王。然而此刻二月红却施施然，“将军想为红某抬身价，红某当然是，”他微微停顿，“求之不得。”这最后四字隐隐带了戏腔，兀的婉转撩人。

　　横山从桌边起身，行至二月红身前，伸出手摸了摸二月红的脸，二月红却是不闪不避，仰头一笑，魅惑天成。

　　副官低下了头，想那时随佛爷在梨园，敢向二月红伸手的，哪个不被二月红一巴掌扇了过去，如今这人怕是又在打着什么主意。

　　傍晚，二月红走上城墙，和副官望向远方。炮火已不似往日密集，城头守军却个个风霜扑面。见到副官，亦未有人稍稍斜视。数日来，似已习惯副官不定时于城头巡视，亦习惯副官身后那一道素白身影，服饰气质似与周遭格格不入。

　　副官却拍了拍手，“今日，我们不守城。这位是长沙城的二爷，今夜，二爷特意来为大家唱曲，以慰诸位守城之苦。”

　　闻言，守军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而衡阳诸将亦不知何时登上城头。

　　“红某曾答应诸位，若能坚守至援军到来，定要唱曲给诸位听的。如今，也不算食言了。”

　　二月红微微敛眸，再一睁眼，却已然变了气质。他未唱花鼓戏，亦未唱那一出霸王别姬。反倒是唱了他从未唱过的老生角色。二月红嗓音本是清亮，只这数月来吸食鸦片多了几分嘶哑。如今唱起老生，倒也还算适合。二月红一开口，却将众人带到了辽阔战场。二月红一人分饰数角，但因嗓音变化，众人亦能听得清楚。从“汉末三分，干戈不宁，领人马，抵挡曹兵，要把乾坤定。”到“末将年迈勇，血气贯长虹。斩将如削草，跨马走西东。”直至最后黄忠大败夏侯渊，这一出《定军山》，却是一扫多日来士气低迷悲壮。

　　随后，二月红转了腔调，曲调颇似楚歌，内容却是《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见将士士气高昂，二月红示意副官。“诸位，我们从六月至八月，坚守了整整四十余日，未得一枪一炮之支援……”后面的话二月红不愿再听了，他走上城头，明日，此处将会换了姓名。

　　此时唯一庆幸，张启山不在此处。所谓一死报国，又何尝不是一死以全名节？只是求死容易，生前身后尚有太多有待处理，以张启山之性情，必不会选全名节而丢社稷。

　　“幸好你不在这里。”他喃喃道，旋即声音被风吹散，“降敌之辱，我便替你承担吧。你还是长沙的神话。”

　　翌日，衡阳城头白旗高悬，日军浩浩荡荡进程，却对城中无半分骚扰。

　　随后数日，安置伤兵，埋葬亡士，秩序井然。

　　衡阳城中生产渐渐复苏，街头又添几分人气。

　　除了守兵，多了日本人之外，似乎衡阳与其他城市，并无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战事再次说明：基本借鉴长衡会战，但由于为了与文章切合，一些部分仍有改动。本想以“六月飞雪”插入“战壕中部分将士冻死”之叙述，但觉过于荒诞（六月即使飘雪气温也不会低至寒冬），故而此梗舍弃。

战争部分到此基本结束，此后感情戏居多。（大概，也许……）

大纲中本想写二人携手作战，写时却还是写成战争中的普通将士。

昨日《烽火》一章中，关于齐铁嘴与二月红兵临城下一事，灵感不是原创，来自“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还能不动声色饮茶”一句。

以上。

 

　　☆、重逢

 

　　“二爷。”副官见那人又在临窗望月，不免出声呼唤。

　　从窗外看去，衡阳一片安宁。

　　也许对衡阳人而言，这是劫后余生的一夜，幸存者相拥哭泣，哀悼者亲友离世，亦感念战火初停。但对二月红而言，此夜颇不平静。

　　“走吧。”听到副官呼唤，二月红起身敛装，见副官表情苦涩，反倒拍拍副官的肩膀，无声安慰。“能唱堂会，倒也不枉我这许多年唱戏了。”

　　行出院门，门外早已汽车来接。短短几步路，仍有数人把守。

　　“看来横山将军对我倒是颇为重视。”二月红转身向副官轻笑。副官报以微笑，心下不免恻然。二月红素来不喜汽车油烟味，若是佛爷在不免一番讨价还价，如今却是不发一言。

　　副官本欲相随前去，却在即将上车时被二月红制止。于是注视那人上了汽车。

　　待汽车停下，二月红从车中走出，却见本悬挂“衡阳指挥部”牌示已换，门口早有日军守卫。之前数十日，无数命令从这里发出，一道道都是催命。如今再到门前，二月红放佛看见无数冤魂盘旋，声声质问为何要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