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初/沈谢]无字天书+番外 作者:谢家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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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他也是。虽然他们,彼此不知。
冬至当日下午,沈夜磨刀霍霍,指向了昨日买回来的一整只羊腿。
初七却抬了只藤椅与小桌,抱了布匹针线坐在厨房一角,看着他纯熟地宰切砍剁。
“既要缝制衣物,又何必来厨房这样油污腌臜的地方。”沈夜看着一针一线有条不紊的初七。
“……看着你,不好吗?”初七淡淡地笑,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不停,但眼神却几乎没有离开过沈夜。
“如此,当然再好不过。”满手血污的青年走过来,两手背在身后,只俯下身来。初七便会意地仰起头,迎接了从天而降的一个吻。
他们一人手中有针,一人掌中不洁,便是第一次,只仅仅用唇舌相连体会对方。
吻的时间不长,却格外的轻柔秾稠,就像冬日里拂过萧瑟枝头的阳光,温暖而微微酥痒,带着更深更绵长的期望。
“不过你啊,”沈夜用鼻子蹭蹭初七的鼻子,“我又不缺衣袍穿,何必赶在这一时?”
“想做便做了嘛,”初七由得他亲昵的小动作,“或者,你希望我腾出手来,与你一同准备晚饭?”
沈夜立即站直了身体,表情严肃:“……天寒地冻,衣袍还是多几件为好,有备无患。继续缝衣服吧,初七。”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同时释颜会心一笑,沈夜便又回到灶台前,忙活晚饭的材料。
初七低下头,针线在布料间游走。一针一针,却像一记一记扎在他的心上。不见血,却牵引起丝丝入扣不绝如缕的疼痛。
……只剩这件衣袍了。
昨日趁沈夜出门,初七也动身去处理安顿好了诸般事宜,算来算去,便还剩想为沈夜缝的这件新衣,还未做好。是先前一同逛集市时得来的罕有布料,本来是想待新年为沈夜裁做衣袍。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就坐在角落,一面为沈夜缝制最后一件袍子,一面看他英挺的身姿,在炉灶间奔波来去。
无论沈夜是手握机密文书执笔朱批,抑或是衣袖一挥链剑寒光一现,或者就平凡简单如现下这般,那双曾经执掌众人生杀大权的手,只是在料理着肥美的羊肉和各式进补药材。
只要是沈夜的举手投足,便都令他无法移开视线。
细细算来,他看着这张面容,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已有一百一十六年。这累积的时日,已经比许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也应该足够他慢慢细细地回忆,然后用这些回忆,在没有沈夜的日子里,支撑下去。
但是胸中喧嚣鼓噪的,又是什么呢。
那声音喧哗骚动得他不想听闻不想理会,似乎一旦分心,便会被那声音吞噬殆尽。
那没有心跳的胸膛里,有种不甘在沸反盈天。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他。
一百一十六年,之于他的感情哪里能够,远远未够。
可是他无从责怪这具身躯,若不是这具半死不活的身体,恐怕他和沈夜今生都只得缘悭分浅难见一面,虽然也是这具身体,让他和他无以为继终须一别。
他想起他的身体第一次有乏力之感,竟和那个迫使他们心意相通的阴差阳错之吻,几乎同时发生。这般想来,原来属于他们的日子就如同计量时刻的漏壶之水般一点点滑落流逝,从一开始,便在倒数计时。
天与多情,却不与长相守。
近黄昏时分,初七缝好了衣袍,沈夜也做好了汤膳。两人便回了正屋。
当归、黄芪等药材的气味,将羊肉的膻腥之气压了下去,氤氲混杂出一室温暖的食物香气。两人则各自盛了一大碗,一面进食,一面交谈。
见初七胃口不错,沈夜便拿过他半空的碗,复又盛满递给初七。看初七饮下一口,沈夜露出笑容说:“初七,待来年开春,我们寻个黄道吉日,把三书六礼那些事宜,一齐办了吧。”
初七猛地抬起头看他。
“这么惊讶做什么?”沈夜笑笑,再往他碗里夹去一大块羊肉,“我知你向来不喜虚礼,但是我总不愿有一星半点的亏待于你。男子之间虽不宜大张大办,但是请期亲迎,拜堂合卺,即便只得你我两人,我也希望,堂堂正正与你结发。”
如若初七那空空荡荡的胸膛中,还能有一丝心跳的话,想必此时的鼓动节拍,定会狂乱失序。他想喝一口汤来平静自己,却发现双手竟在不觉地颤抖,他竟一时无力举箸抬碗。他只能暗暗将手放回膝上,狠狠地用力压住。
沈夜却觉出了他的异样:“初七,你可是身体又不适了?”
他站起身,走到初七身后,扶住他的肩,感觉到掌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立即说:“初七,成亲之事我们改日再议,你且回房躺下歇息吧。”
“阿夜,我不要紧……阿夜——”青年已经不由分说地抱起他往卧房走去。
“好好歇息,”沈夜放他在床,然后担忧地摸摸他的脸颊,“我去将汤膳收拾了,便来陪你。”青年便轻轻阖门而出。
初七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新月如钩,钩在天边。
没有人知道,当听到沈夜说出成亲那番话时,他心中的感受。
他一直憧憬着,沈夜身边,并肩而立的那个位置。一直带着奢望也带着无望地,憧憬着。
曾经的他,只是参天大树的他身下护着的一株幼苗,待他长成也足可荫庇一方的苍翠时,他们却已不再站在同一片苍穹之下;
后来的他,却是独木成林的他背后阴暗拔起的乔木,等他能分担他的擎天之重时,他却受困在原地,不被允许走到他身侧去。
如今,那人却要把那执手并辔的位置,交付于他。但是他……却已不是适合之人。
他是带着一身朽坏的前世之人,他不应踏错这一世沈夜的姻缘。
阿夜,共你白首的人,恐怕无法是我。
不知隔了多久,沈夜轻手轻脚走进屋,褪下外袍躺下,凑过来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初七,好些了吗?”
初七转过身来。在依稀的月光映照下,他眼眸如水,有什么流转在眼波之中欲说还休。
“不碍事了。”他本来也就是心绪大乱,并不是身体有恙。
沈夜将他揽到自己的肩头,细细地吻他的额角:“那便好……”
说不出口的离别话语,抗拒不了的温柔以待。
初七默许自己最后的沉溺,安静无声地拥抱住了他,深深地呼吸他身上的气息。
熟悉、怀念、留恋……百感交织,初七只觉得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都化成了千头万绪的难舍难离。
沈夜的吻变得灼热,开始蔓延烧向他的嘴唇、眼角和耳际。沈夜的手也轻轻探进了他的衣衫之中,扣住他的后背,将他更贴近自己,随即,那只手便在他的后背抚摸撩动。
初七迎上他的唇齿,双手绕过沈夜的脖颈交叠,给他最热切的回应,右手却在沈夜身后,缓缓地捏了一个法术手势。
然后他闭上眼,将那个法术,轻轻敲进沈夜的后脑。
眠寐。烈山部一种低级的辅助法术。能令人瞬间失去知觉,进入沉睡状态。
沈夜的亲吻和抚触都停了下来。他已瞬时沉沉睡去。
初七从他的臂弯里慢慢挣脱开来,极慢极慢,却终是离了开去,坐了起来。
方才那般……不能再继续了。
共沈夜白首的人不是他,那么……让他体会鱼水之欢共赴云雨的人,也不该是自己。
会有某个别人,等着与沈夜相遇相知,然后与他执手,朝夕以共,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初七缓缓地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将衣带系好,走到书桌之前。
他点起一盏如豆烛火,磨了磨墨,执起了笔。
落笔前,他回首看了看沈夜沉睡的脸。
他欠他解释,他必须解释。百余年前他曾未留只言片语不告而别,他曾对天对己起誓,绝不再背弃他第二次。
所以他必须要沈夜知道,这场别离不是背弃。只是他已无能为力,不能再与他并肩走下去。
那些当面说不出口的话语与心意,他只能将它们沾上漆黑的墨汁,压成纸上一颗颗扁平的文字。裁书叙心,而他落笔千言。
笔端纸面,有些是难以宣之于口的深情,有些是可否待我回来的痴心,最后都被他尽数撕碎了去,用法术点点燃尽,如同昙花一现的暗夜蛾蝶,仅仅扇动一次翅膀,就倏忽不见。
他最终只留下了,一篇关于离去的平平淡淡的解释言语,和不可回应他的心情的诸种歉意。
以及缀在篇末的一句。
今当远离,望君珍重,无须相觅,无须相忆。
他用尽所有力气写完了那封留给沈夜的书信,然后缓缓地解下了腰间的月光石,轻轻地压在了信笺之上。
他走回床前,看着侧睡的他。月光下,脑后的一缕白发,依然分明。
那青丝染雪说是一缕,却不过三五根而已。
他极轻极柔地,将那数根白色的卷曲发丝,拔了下来。然后用一绢布帛,小心翼翼的包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想,如若能找到合适的偃甲材料,他一定会回到沈夜的身边。
如若天可怜见,他能很快地寻找到解决之道,他定会回来负荆请罪,随沈夜处置;如果耗时太长太久,那时沈夜已经白发苍苍子孙满堂,甚至或许辨不出记不起他的模样。他也会在他身旁,做个不打扰的邻居,或者爱帮忙的后辈,皆无所谓。
可这些,也许皆不过是妄想一场。
要觅到可匹敌矩木生命之力的物料谈何容易,而他不通蛊术,身上的蛊虫也不知有无限期。他若不幸倒在找寻的长路漫漫之上,有沈夜为他染霜的这几根发丝作伴,那他也不算,死得凄凉孤单。
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沈夜是被冬日的晨晖晒醒的。昨晚月明星稀,今日天气是难得的晴好。
睁开眼,他见身边半张床铺空着,便暗想初七定又是在厨房温热早饭。懒懒地伸伸胳膊下床,他一面披上厚实的冬衣,一面朝房外走去。“初七,今早吃什么?”
无人应答。
沈夜心里泛起了些许疑惑,便抬脚走进厨房,却只觅得空无一人的一片冷清。
“初七?”他走出厨房,快步在各个房间巡了一遍,“初七?”
绕了一圈无果,沈夜疑虑重重地回到卧房,这才一眼望见了桌上的月光石,和玉石之下压着的一方信笺。
那折叠的纸上,赫然银钩铁划的四个八分隶书,工整而苍劲有力。
与沈君书。
沈夜带着浓烈的不详预感展开信笺。
寥寥数目之后,沈夜眉峰一蹙,抓起桌上的月光石,夺门而出。
天光方亮,时辰尚早,想来初七应未走远。他要去追他回来。
他简直怒不可遏。
那信里,那疏离的口气,那客套的字句,那轻描淡写的辞别,那不痛不痒的婉拒。
什么叫做望君珍重?
什么叫做蒙君错爱?
什么叫做你我本是殊途?
还有,什么又叫做,当更有良人,共君白首?
一夜之间,为何就成了这样?昨日不都好好的吗,昨日方有说有笑过了冬节,那绵密亲吻和深切拥抱的触感,都还无比清晰留在唇间指尖。这半点征兆都无,怎就留下一纸凉薄说走便走。
这算什么,初七,这算是什么?
你连月光石都留下让我转赠他人,可你觉得我还能有同样的感情给谁?
初七,你休想离开,你我之间,岂容你一人选择罢手便就算是结束。
奔跑的青年心中还呼啸着更多的愤懑。他越在心中描摹那张他迷恋的面孔,越觉得那清淡俊逸的表情可恶至极。
人无信不立,诚者君子之所守也,那些仁义礼智信都是你从前教我的。
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全部都答应了的。
一笔一笔,我悉数记得。十一岁初见时你说要护我一世,十二岁时你说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十五岁时你把自己全都许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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