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在病房外徘徊,不如再赌一把……只要死神还没夺走他的生命,”她一跃跃上X雪白的背,一身红衣似火,“我就绝不放弃希望!”
她说这话时,眼中交织着矛盾的决绝与不舍,如火一般的决绝,是绝不轻言放弃的心,而如水一般的不舍,是爱。
她一定知道,这么一去,也许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可她依旧选择抗争。太阳叶给了她的希望,爱给了她与绝望勇敢抗争的力量。
“就请你……替我向他问声好吧。”走之前,她留给我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我才发现,我和她是多么的相似,因为爱,所以一枚小小的太阳叶,在她眼中也成了她认为值得去相信、去抗争的理由。
而此时,我的手中握着一枚小小的吊坠。
——是父亲生前送我的最后一份生日礼物。
吊坠星形,蓝白色,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是摇光星的颜色。摇光星,全天第39亮星,是一颗比太阳还要亮的星。
吊坠背面刻着父亲的名字,“苏里萨兹”。这是我迄今所能找到的唯一刻有父亲名字的东西。
他说,Thurisaz是卢恩符文的一种,寓意“雷神之锤”,象征保护与运气。
这与我血脉相连的名字,曾经帮他击退过一次死神。
那么,这一次呢?
要是在从前,我定会取笑自己简直幼稚到了极点,但这一次,它却是我的全部希望所在。
人一抱有某种希望,哪怕是微小的一点,所见的,所闻的,所回想的,就都会统统带上自己想要的“暗示”。
有那么多不经意的意象,令人心生欢喜:
一朵花不经意地开了,也许是失去的恋情就要回来?
一片云不经意地飘走,也许是自己的样子刚才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一阵风不经意地吹过,也许是他的思念飘到了我的身边?
一场雨不经意地下起来,也许待会儿在避雨的屋檐下,会与朝思暮想的那个他重逢?
一只喜鹊不经意地停在窗外的枝桠上,也许……也许他已经走在归来的路上了?
就是打一两个喷嚏,明明是感冒了,也要对自己说,不是感冒,是他在思念着自己。
……
微不足道的爱恋尚且如此,何况生死?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他活下去。
我握紧了吊坠,仿佛握住了一个希望:交给他吊坠,是不是等于就交给他一面坚固的盾牌,他有了这一面坚固的盾牌,是不是就能够毫无畏惧地去迎接死神喂毒的流箭?
如此幼稚的想法,我竟愿意去相信。
我只希望他活下去。
于是,我在大雨滂沱的傍晚逃离了医院,逃回了家,翻箱倒柜找到了这枚吊坠。风尘仆仆的日子填满生活,我早已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素面朝天足矣。
吊坠被我锁在一个老旧的梳妆匣里,匣子放在久未打开的储物室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我翻箱倒柜寻找一枚吊坠,就像华莲,跋山涉水寻找一枚太阳叶。
我们都只为寻找希望。
——让他活下去的希望。
“小姐,小姐?照世医院到了,下不下车啊?”
司机先生不耐烦的声音将我从纷繁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付了车钱,下车。
还未站稳,突来的一阵狂风便将我刚刚撑开的伞掀翻,浑身霎时被淋得精湿。
一股莫名的愤怒突然摄住了我。心头那头的猛兽陡地惊醒,蹿出,我抄起伞柄照着那黑暗的虚空一顿猛劈——
好像这样就能稍微吓退在聚集在医院四周的死神派来的勾魂使者、为他多争取哪怕一刻钟的时间似的。
这样真的很可笑。已近午夜,仍有人进出,纷纷停下脚步看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开。
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的心情?
瓢泼大雨很快让我清醒过来。
“阿光?”Alkaid被我包在大衣下面,伸出半个脑袋担忧地问。
“没事……”我吸吸鼻子,将她轻轻按回温暖的大衣里,“我们走吧……”
前台护士认得我,并不阻拦。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病房,拐过最后一个拐角,却见一抹熟悉的火红。
是华莲,她回来了。幽暗的过道中,X的身影仿若初雪般洁白。
我看看表,我们是下午一点半从基地回到医院,然后她直接离开,我在病房外徘徊到傍晚,决定回家一趟,到翻箱倒柜找到吊坠回到医院,又花了四个小时。
在这不到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找到“希望之光”了么?
我轻轻走到她身旁,才发现她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睡着了,一个挂着吊瓶的支架立在椅子边上,拉出瘦长而淡漠的影子。药液无声地流入她的手臂。
X守在她的身边,安静得像一座雕像。
他的视线一接触到我,就知道我想问什么。他朝我轻轻摇了摇头。
——“希望之光”还是没有找到。
华莲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
我看到她脸上还有泪痕未干。
“小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转过身,发现是高建木。
“你跟我来一下。”老先生声音有点沙哑,表情却非常平静。
随他走到冬雨敲窗的过道尽头。
他交给我一个封好的牛皮纸袋。纸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里面像装了一本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傍晚你离开后不久,北斗醒过来一次,”老先生说,“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谢谢您……”
“是白杰瑞回去取的,就放在北斗房间的桌上……”老先生偏过头,声音有一瞬的喑哑,“北斗傍晚醒来,就一直念叨自己早上出门时忘了拿。”
“谢谢您,那他现在……”我摩挲着那个牛皮纸袋,几欲落泪。
“深度昏迷,”老先生的眼眶有点发红,“我没有料到他的病情会突然发展得这么快……”
“那……”我掏出那个吊坠,“高教授,麻烦您……把这个交给他吧。”
“很抱歉,”老先生摇摇头,将吊坠推回了我的手中,“北斗特别交代过我,不能收你任何东西。”
我的心一痛,像被刀狠狠刺中。
“高教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个吊坠上,有我父亲的名字,‘苏里萨兹’,‘苏里萨兹’您知道么?”
老先生看着我,红着眼眶。
“‘苏里萨兹’是卢恩符文的一种,”我突然莫名兴奋起来,泪水却模糊了双眼,“卢恩符文您知道么?”
我将他在病床上告诉我的有关符文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说给老先生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停地颤抖,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像四散飘飞的棉絮。
我絮絮叨叨地,用他的话给自己打气,不停地鼓励自己,不要放弃希望。
老先生的手有一瞬的松动。
吊坠终于被我放入他的掌中。
“并不是送给他的,”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故作轻松道,“等他好了,他得还给我的。”
“好……我一定转告他,”老先生接过吊坠,转头看看过道那边的华莲,又拍拍我肩,“你们两个小姑娘,比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要坚强多了……”
“华莲她……?”
“是阿拉密斯将她带回来的,Rosemary晚上10点收到X的通讯,说华莲晕倒在从神居岛回来的路上,”老先生叹了口气,“醒来后,就执意守在病房外,任谁劝,也劝不走……”
夜深了,过道里的温控系统也渐渐不敌冬雨的寒气。
我从值班护士那儿要来一条毛毯交给X,X用嘴衔住,将它轻轻盖在华莲身上。
华莲没有醒来,她太累了。
就连X的眼中,也似有淡淡的疲倦。
“阿光……”Alkaid紧紧跟在我身边。
“Alkaid,”我抱起她,“我们下楼吧。”
“去哪儿?”
“到不会打扰到他们的地方。”
下到一楼,宽敞的候诊大厅人影寥寥,一半的灯已熄。
导诊台后面,几个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士聚在一起,正开心地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分享着夜宵便当。
挑了角落的一个座位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拆开牛皮纸袋。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千川语词汇表,一张千川语录音光盘,还有一块用绒布包着的东西。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展开绒布,里面是Max的心脏碎片,刻有父亲名字的那一块。
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交托给别人……已经决定好死别了么?我却垂死挣扎,仍旧抱着生的希望,将同样刻有名字的吊坠交给他。
不敢多看,又用绒布包好,整个儿放回牛皮纸袋。
静坐,发呆。
“你用平静祥和的眼神,点亮生命的火星,你用轻柔宽厚的手指,抚慰受伤的心灵……”
这时,一段悲伤而温暖的旋律毫无预兆的流进我的耳中,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泛滥成灾。
旋律是从导诊台后面传来的。护士们在看一出连续剧,讲的是急诊室里一群医生的生活琐碎。
平时晚上在家整理语料时,我喜欢开着电视当背景音,因为剧情还不错的原因,也看过几集。
这是这出剧的主题曲,名字叫《生命的天空》。【注】
“我把生命托付给你,是对你的信任,关上这扇窗打开那扇门,生命的天空持久永恒……”
旋律还在继续,歌词还是那么煽情。护士们凑在屏幕前开心地说着什么,也许是在讨论接下来的剧情,或者花痴哪个角色。
小小的一个导诊台,隔开了现实与虚幻,隔开了悲喜,隔开了生死。
我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走吧。”我将牛皮纸袋小心地放进包里,抱起Alkaid.“我们去哪儿?”Alkaid问。
“回家。”我说。
“不去看北斗教授了么?”
“不了,”我摸摸她的头,笑道,“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别人吧。”
Alkaid静静地看着我,许久,点了点头。
夜雨依旧瓢泼,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计程车,艰难地坐进去,带着满心满眼的湿意。
外面的世界被车窗、雨幕和泪水远远地隔开,五彩斑斓的灯光融化成了模糊不定的色块,在眼角不安地晃动。
道路积水严重,依旧塞车。
我打开后座车灯,从包里取出那个牛皮纸袋,小心地抽出那本词汇表,擦干双手的雨水,翻看起来。
是第一次见面时我给他的那本,词汇写法一栏,密密麻麻全是他的笔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千川语的手写体,勾画风格独特,拐角优美,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神采飞扬,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的笔法出奇地苍劲,有的地方甚至力透纸背。和他的形象有所出入——令人莞尔的一个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