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那晚他真刀真枪以一敌六的场景,又觉字如其人。
词汇表到五分之二处就留空了,他没填完——是不可能填完的,距离上次调查,中间隔了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他本没有多少空闲,能够先于我做到五分之二处已经远远超出预想了。
车内灯光半明半暗,我的心甘苦交织。
将词汇表握在手中,颠来倒去,让书页哗啦啦地扫过拇指指尖,流水一般。
这时,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好像晃过了什么东西。
手骤然停下——词汇表的最后一页竟然还有内容!
是一个词汇对照表,收录了千川语中那些神奇的同音近形词。
他苍劲的笔法到了这里突然摇曳生姿起来,不知他是否写着写着,突然心生欢喜:
小溪,银河。
花,笑。
天空,眼眸。
雪,寂。
声音,涟漪。
时间,流沙。
风,呼吸。
雨,泪。
湖,镜。
海,心。
父亲,大树。
母亲,大地。
勇气,剑。
梦,舟。
希望,光。
……
满满的一页。命不久矣的千川语在这最后一页,突然绽放出了绚烂的光彩,随着他摇曳生姿的笔法化身群鱼,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鲜活无比,令人心疼。
一个一个读下去,像在读一卷佚诗。
口齿生香,咽下去的却尽是酸楚。
突然,我的视线停住了。
“爱,忘却”。
我的心突突跳起来。
在千川语中,“爱”和“忘却”竟是一对同音近形词?
它不在最开头,不在最末尾,也不在最中间,没有记号,没有留空,没有隔行,用的是同一支笔,写法也与其它词组并无二致。
“泯然众人”,没有任何暗示,任何潜台词。
就只是一对让人看到了,会停下来想一想的同音近形词。
如此而已。
余韵悠长、耐人寻味的,是别人的故事。
却惹得我潸然泪下。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司机先生慌了神,“节哀啊小姐!”
“司机先生,”我将头靠紧车窗,“麻烦你送我去另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
我泣不成声,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姐,去哪里呀?”司机先生急了,“别老哭呀!我要交班了。”
“古斯塔夫上将官邸。”这时,Alkaid突然轻轻地说道。
低下头,正好对上她金黄的双眸,如水一般温柔。
无血之缘
夜已深,古斯塔夫官邸灯火阑珊,在雨中泛出幽幽的蓝光。
白杰瑞出来迎接我。
“北斗的东西收到了么?”他问。
“收到了,谢谢你。”我钻入他的伞下。
“那就好,”他一挥手,官邸的镂花大门徐徐敞开,“来吧,上将大人在等你。”
“他怎么知道我来找他?”
“因为他是上将大人。”白杰瑞笑道。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感到恐惧和愤怒,而现在,我却因听到这句话而安心。
这代表他一定有办法。
通往官邸主楼的路被厚重的雨幕重重隔开,雨实在太大了,整片天地,几乎成了一个水的世界。
官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幽蓝的影。雨点打在白杰瑞的伞上,密集地响声充盈耳道。
“古斯塔夫他……为什么没去看北斗?”我问。
“战斗仍未结束,”白杰瑞说,“上将大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阿拉密斯站在官邸主楼门口等我,一身黑色正装,金发披肩。看来她也已完成了任务,无须再着戎装。
无须端坐等待,无须香片茶消磨,她领我径直上了楼梯。
“华莲还好么?”她问。
“她守在病房外不肯走。”我说。
阿拉密斯脚步一滞,铺着厚重地毯的楼梯蜿蜒上盘,突然衬得她身姿曼妙。
良久,只听见她苦笑一声。
上到五楼,一片昏暗,耳膜突然鼓胀起来,厚重的墙壁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雨声,只孤独地亮着两三盏昏黄的壁灯。
阿拉密斯领我走到廊道尽头的一个大门前面。
“上将从傍晚起就没迈出过自己的房间一步,也不许我们任何人进去,”阿拉密斯说,“但Levin报告的探测结果是没有异常,上将给出的所有战术指令经过Rosemary的解析,也完全符合平日的作风。”
“那他……?”
“也许……他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吧。”她笑着说。
我却见她眼中泛起淡淡的苦涩。
她朝我伸出一个虚握的拳。
掌心摊开,白皙修长的手指宛若兰花绽放。
当中是一把钥匙。
不知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我想也不想地就拿了起来。
“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当然,也可以不通知。”
她转身离开,高挑曼妙的身影渐渐消融在黑暗之中。叩,叩,叩,高跟鞋却依旧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悠长的回响。
我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轻轻一转,金属杆拨动弹子的古老声响,突然在一片岑寂的廊道尽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厚重的大门弹开一条缝,有微弱的光浸润在深黑的幽寂中,半明半暗。
轻轻推门,走入。
我看到他双手交握,坐于桌前,一动不动的,像座雕像。手边,有一点微弱的金色光芒一收一放,宛若呼吸。
是太阳叶。
也许是华莲早上给他看的那一片。他带了回来。
太阳叶发出的微光将他侧脸的轮廓自黑暗中勾勒了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枚古钱币上的国王头像。
我将门从背后轻轻关上。
“阿拉密斯,”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大漠般荒凉,“我不是说过……”
“是我。”我说。
他猛地侧过脸来,触电一般,像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但只有短短的一瞬,就恢复了平素的冷峻。
“坐。”他起身走向茶几,拿起一个白瓷杯。
“我不喝茶。”我说。
他的手一滞,几秒过后,却仍旧为我泡茶。我便不再开口,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Alkaid则安静地坐在墙角。
“有什么事,你说吧。”他将泡好的香片茶放在我手边。
“你说过,如果我想知道什么,或想要什么,只要你有能力办到,一定满足我的要求。”我说。
此时的我,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孩子,这个任性的孩子,因为记起了长辈之前随口许下的一个诺,便泼皮耍赖地要他们兑现。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并非理直气壮,更非满心欢喜。
在我正要提的要求面前,他之前许下的诺,也许只是一根虚幻的稻草。
“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要北斗,”我说,“活着。”
话音刚落,便听见他轻笑一声,随即戛然而止,接着又笑一声,继而低头沉默,带着一种参透不了的复杂神情。
他的手竟然微微颤抖,好像在害怕什么。
我的心有刹那的柔软,但随即坚硬起来。
良久,他才抬起头。
“会的,”他却不看我,似乎在说给自己听,“他会的,你要相信我,我现在已经在做……”
“相信你?你现在已经在做什么?”一股无名火突然自心底蹿起,我提高了音调,好像找到可靠的道德支点,“自己舒舒服服待在这儿,让所有人替你卖命?”
甫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却找不到任何后悔的理由。
他猛地站起来,垂着眼帘,一言不发地,绕过桌子,走到窗边。
“对不起,”他扶住窗台,突然声音嘶哑,“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北斗会变成这样……”
“那么就想办法救他,”我打断他的话,“我要他活下来,好好的!!”
他转过头看我,一言不发,双眸蓝得几乎透明。
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梦,母亲自Levin背上跌落后,他纵身俯冲、追着她的身影而去的样子。
惊慌,孤独,无助。
此时的他罕见的局促不安。而我,却是罕见的剑拔弩张。
我的语气第一次这么坚决如铁,要求第一次这么荒诞不经。好像我已在他那儿存了一笔旷世巨款,可以随时提现。
父亲的死,母亲的死,千惠子的死,Svak的死,Max的死,华莲的哀痛,X的愤怒,道摩加诸在我和Alkaid身上的痛苦,北斗因延误医治而陷入的万劫不复……
我原本以为我已原谅他,这时才发现,他在我的心中,仍旧是那个可以担当所有罪责、承载所有愤怒的恶人。
他欠我的。
这个曾经给我带来无数绝望的人,会是我的最后一点希望么?本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谁能够依靠,然而,每当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时,想起的却总是他,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将绝望变成希望。而他对我许下的诺,确实从未落空。
多么可笑——
是他?还是我?
“小光,再给我多一点时间……”他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拨开百叶窗,用蓝得几乎透明的双眼看着外面。B’T在官邸周围逡巡着,偶有探照光扫过,在他古钱币头像般的侧脸上印下阴冷的惨白斑纹,水一般流动。
在铁桶般的外围防御之下,他的窗户如此平凡,如此脆弱。
除了十六年前故乡那一片毁于核爆的老宅子,还有什么建筑物会用到百叶窗?
如此突兀的一个存在。
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太过怀旧?
他望向窗外的姿态让我产生一瞬的错觉,此时的他,好像不是一位运筹帷幄的主帅,而只是一名永失自由的囚徒。
被囚禁在过往,不断取得胜利、却同时不断失去亲人朋友的过往。最终茕茕孑立一人,被无边的孤寂和残破的回忆淹没。
他自己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
“很快的,”他喃喃,“不用等太久……”
这时,我突然在他的喃喃自语中觉出一丝异样。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砰”的一声,他用力撑住窗台,脸上血色尽失,双腿几乎站不住,起先他只是双手微颤,但那颤抖犹如野火般,很快蔓延到全身。
“古斯塔夫?!”我冲上去扶住他,“你怎么了?——Alkaid!快去通知阿拉密斯!”
话音刚落,我的手臂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抓住。
“别……!”他额发尽湿,连嘴唇都在颤抖,“给我拿药,很快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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