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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学着文学所研修生们的语调，在心中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

　　“你在想什么？”Alkaid问。

　　“你说呢？”

　　“北斗‘先生’。”

　　“也许还有别人呢？”我笑道。

　　从餐厅去往语言所有两条路，一条路经过美术所，比较近，一条路经过医学所，比较远。我第一次选了远路。

　　医学所门口的樱花依旧开得烂漫，树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恰好看到他下车，径直地走上石阶，走进医学所的拱形大门，白大褂下依旧黑衣黑裤。他慢慢走向走廊的纵深处，略显单薄的身影被门口盛开的樱花渐渐挡住。

　　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极淡的、说不清缘由的悲喜交加。

 

　　核爆孤儿

 

　　然而，下午的会面未能成行。

　　四点半的时候，收到北斗教授的信息，说突然有急事必须马上走，字里行间满含歉意，说什么“邀约又毁约，实在失礼”，云云。

　　说“毁约”实在是言重了，信息中明明还有这么一句的：

　　“已将论文错漏及个人意见简要列于邮件当中，烦请审阅。非专业出身，姑且妄言，幸勿见笑！待周六下午会面详谈。”

　　邮箱中有一封新邮件。

　　打开来阅读，叙述言简意赅，举例极具说服力，个个击中要害。

　　——真是一个触类旁通的恐怖家伙！

　　“论文举例所用的千川文字系统，存在着极大的疏漏，这些论文，恐非以千川为母语的学者所撰。”他在末了说。

　　确实，导师留给我的是世上仅存的关于千川语的研究文献，然而，这些文献的作者却都不是千川人——或者说，也许从来就没有千川人从专业的语言学角度去研究过自己的语言。

　　在资讯已经无比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一座城市的毁灭，真的会导致它的语言和文字同时也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么？

　　在我的观念中，无论什么事物，无论遭到多么大的破坏，至少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才对。就拿语言和文字来说，这种“痕迹”，或者是录音片段，或者是文学作品，又或者是，一个小小的尚在使用这种语言的聚居族群。

　　总不会仅仅局限于它的源发地。

　　换句话说，它们应该具有极大的流动性和随机分配性。

　　就像一株已经成熟的植物，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的种子播洒开去——在触手可摸的周边，甚至在遥不可及的陌生土地，或者发芽长大，或者自生自灭。它必须保证这个过程，基数越大，范围越广，存活率越高。

　　但千川市没有，它的语言和文字，在二十二年前那场核爆之后，完完全全地在这世界上灭绝了。搜遍所有的数据库、所有的图书馆，都是空白。

　　——除了，北斗教授这一个人。

　　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么？核爆之前，千川语并不是濒危语种，千川居民也没有安土重迁、固守一地的传统，一个核爆，何以导致如今白纸一张的惨状？

　　只有无数个巧合叠合在一起，才能实现完全的灭绝，或者奇迹的存活。

　　北斗教授，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存在。

　　我回复了邮件过去表达谢意，并拜托他在空闲的时候帮我设计一套正确的千川语写法。至于如何在系统上调试及运用，因为太过专业，则留给语言所来做。

　　突然注意到他在“发信人”一栏显示的标识名：

　　Max。

　　不像医学教授爱用的名字，倒像物理或数学的更多些。

　　刚好手头的工作处理告一段落，闲来无事，便萌发了好奇之心——

　　Max，北斗教授在菁英学园网络系统上的唯一标识名，他除了使用它的邮件功能，还做过什么其它的事呢？

　　一不做二不休，去到菁英学园的各大网络社区，逐个版块逐个分区按标识名搜索。

　　“阿光，”Alkaid放下先前一直在看的《语言统计学》，走到我手边坐下，“你在找什么？”

　　“Max。”

　　“Max？”Alkaid若有所思，“以前机械皇国有一只B’T，也叫Max。”

　　“是么？”我启动了数个搜索引擎同时搜索标识名为“Max”的用户在菁英社区的所有活动，“像Alkaid你这样的B’T？”

　　“不，”Alkaid难得地语带赞叹，“Max是皇国最强的B’T之一，镇守在北方边境，身形无比庞大，犹如巨型的移动堡垒……”

　　“你见过B’T Max？”

　　“……没有，光听名字都如雷贯耳了，哪还敢奢望见到。”

　　“Alkaid，我很少见你这么谦卑过呢。”

　　“假谦卑不会，至于真谦卑，那是由内而外贯彻到底的。”

　　“比如，对札吉老师？”我调侃道。

　　“嘁……”她瞪我一眼，然后高傲地转过头去。

　　搜索列表上出现了结果，共有十屏。其中两屏是发表过的论文，涉及数、理、化、医、哲等五个领域，数量不多，然而篇篇重磅；剩下的八屏均为社区发帖，发送信区全部指向一个子论坛——

　　“核爆孤儿之家”。

　　核爆孤儿……我的心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进入论坛，一屏一屏浏览。

　　这是一个专为核爆孤儿建立的中型社区。“Max”是论坛的骨干之一，专职为患辐射病（其中大多是白血病）的核爆孤儿们提供医疗信息，甚至是一些免费的治疗服务。除此之外，还与他们进行线上交流。

　　点开几个帖子看，发现他的发言颇为风趣，全无半点做讲座时的教授架子。

　　偶尔也出席社区组织的现场活动。

　　一个名叫“昴”的小会员贴出一张照片，是在一次现场活动拍下的，就在医学所门前的樱花树下。照片上有他，依旧是白大褂加黑衣黑裤，一左一右拥着两个小男孩，难得笑得灿烂。

　　那两个小男孩长得很像，应该是兄弟。

　　弟弟手上还抱着一只小狗。

　　贴出照片的“昴”应该是照片上的哥哥，他在照片下面写道：

　　西元2043年9月23日，我、阿毕和波比第一次见到了北斗教授！医学所门前的樱花比我们想象的漂亮好多！但最出乎我和阿毕意料的是，北斗教授竟然只是一个大哥哥！我们一直以为北斗教授是个慈祥的大伯伯呢！北斗教授那天真是辛苦，既要为我们检查身体，又要帮我们照看波比，还要开车带我们逛菁英学园，到饭点了又请我们吃大餐，活动结束时还送我们好多书。我和阿毕约定好了，等我们的病彻底痊愈，我们也要拼命学习学习学习，然后考上菁英学园医学所，成为北斗教授的学生！

　　“噢，”Alkaid也探过头来看，“看不出那家伙还有这么亲切的一面。”

　　“你觉得他不亲切么？”我问。

　　“直觉吧，而且我认为你之前也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特别亲切的人。”

　　“……有理。”

　　帖子挺热闹，给出回应的好多都是小会员，见过他面的纷纷表示同感，没见过他面的纷纷表示期待。

　　“挺受欢迎嘛，这家伙。”Alkaid说。

　　前几十楼几乎全被小会员们占了，也夹杂着一些志愿者的响应。“Max”直到三十几楼才冒头，一一问好、一一许诺之后，便叮嘱阿昴记得按时吃药，药单和用量列了长长一条，末了，又叮嘱他记得照顾好弟弟。

　　似乎偶尔还有不明身份的老友造访。

　　一个IP地址甚为偏远的“Judem”发过一个问候帖，两人相互寒暄了几楼过后，竟作起诗来，十分有趣。

　　“Judem”说：神父从不多说一句话，弓弦在于奏乐，为屠戮制造砍刀，为布道降下暴雪，从教堂唱完赞美诗出来，便一头撞在枪口上。【注1】

　　“Max”回复：诗人简宁爱莫名其妙地发问，他问一粒子弹在身体内如何飞行，这就犯了忌，应该让子弹工厂转产，去造花炮，过了元旦紧接着新年。【注2】

　　又有一个同样是外部IP，名叫“Raidow”的，说道：文绉绉的真难懂，老掉书袋不如多锻炼身体。

　　“Judem”也在上面回应一些心理咨询的问题，听口气好像一个神父，偶尔还将一些能够舒缓痛楚、慰藉心灵的音乐推荐给会员们。

　　“Judem，Raidow……”Alkaid喃喃念着，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这也太巧了吧？”

　　“什么太巧？”我意犹未尽地翻找着帖子，“这些名字有什么不对么？”

　　“Max，Judem，Raidow，都曾经是机械皇国最强的B’T，我之前跟你说过，Max镇守北方，而Judem，Raidow，则分别镇守南方和东方。”

　　“那镇守西方的呢？”我问。

　　“你找找看有没有一个名叫‘X’的用户，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怎样？”我开启搜索引擎输入关键字，启动搜索。

　　Alkaid并不接话。

　　只有在这种时候，Alkaid才会显露出它曾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面来。Alkaid原来是札吉老师的机器助手，老师过世后，才换我当她的主人。

　　——与其说是“主人”，不如说是“朋友”。

　　关于Alkaid的身世，札吉老师并没有跟我透露多少，我只知道她是他在废品收购站捡回来的。札吉老师在机械方面也颇有天赋，Alkaid就是经过他的修复才重获新生的。然而，战后机械理论的发展太迅速，在新大陆，社会已经进步到几乎人手一个机器助手的程度。复活过来的Alkaid虽然也成了老师的机器助手，但功能与其他机器助手相比就差了一大截，再加上零件的严重老化，有一段时期几乎濒临报废。

　　但是，札吉老师却始终对Alkaid有着异乎寻常的喜爱，愿意为她的修复付出不菲的价钱，虽然收效甚微，但终于是保住了Alkaid的命。

　　“Alkaid的智慧和性情，是其它机器助手望尘莫及的”，这是老师对她的评价。

　　Alkaid口中的“机械皇国”，是她的隐秘过去，也是她和札吉老师之间的秘密。我所知的“机械皇国”，空有一个名称而已。

　　关于标志名为“X”的搜索，结果为0。

　　“也许真是巧合吧，”Alkaid说，“如果真有名叫‘X’的用户存在，我简直要怀疑皇国的四灵将都还活着了……”

　　Alkaid依旧沉浸在记忆之中，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Alkaid，现在白血病能彻底治愈么？”我问。

　　“还不能，”Alkaid说，“但北斗教授在做这方面的研究，而且，似乎已经成功了几例。”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记得刚刚搜索出来的论文结果Alkaid根本没有看到，我也只是简略地浏览了一下论文的学科分类而已。

　　“上次我跟你去见北斗教授时，偷偷在医学所里的终端下载了一些数据。”Alkaid眨眨眼。

　　好家伙，我对她竖起大拇指。

　　“以前在机械皇国是没有什么所谓不治之症的，白血病也一样，”Alkaid说，“只要用人工血液换光病人体内原来的血液，就可以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