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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这么厉害？”

　　“可惜机械皇国灭亡后，这项技术并没有被任何国家拿到手，”Alkaid叹了口气，“现在治疗白血病的方法，还是以化疗和骨髓移植为主。”

　　“你曾经隶属机械皇国的医疗机构，应该对这项技术有所了解才对呀。”

　　“不，我只是一只低等的医疗型B’T，”Alkaid遗憾地摇摇头，“大脑芯片储存的只有基本的医疗常识而已。”

　　“那，北斗教授的研究是在旧法之中寻求突破，还是另辟蹊径？”

　　“这正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Alkaid，“北斗教授的研究思路，和机械皇国的方法，几乎是一致的。”

　　“是么？”我不由地赞叹，“果然厉害呀……”

　　“不过这对病人也是挺残忍的吧？”Alkaid重重地叹了口气。

　　“啊？为什么残忍？”

　　“原来的血液都换成了与原来毫不相干的人工血液，不就意味着与亲人的血缘关系完全断绝了么？”

　　我哭笑不得：“怎么会！血缘关系又不是仅仅靠血液来维持的。”

　　“不靠血液？”Alkaid不解地问，“那还能靠什么？”

　　“有个词叫‘血肉相连’，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止是血，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神经和毛发，甚至每一个细胞，都是彼此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的。”我说。

　　“是么？”Alkaid的思索似乎有些艰难，“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Alkaid摇摇头，“也许这就是人和机器的不同吧……”

　　“呃？”

　　Alkaid仿佛在自嘲。

　　奇怪，她在自嘲什么呢？

 

　　血之羁绊

 

　　第二天早上，我从“核爆孤儿之家”得知，一个小会员在昨天下午去世了。

　　是那个“昴”。

　　论坛底色换成了黑白，讣告置顶，跟帖长长的一串，大家默哀的默哀，献花的献花，点蜡烛的点蜡烛，整个帖子一片哀伤。

　　心情一下变得难过起来。

　　萨莎恰好又过来看讲座，我苦于无人倾诉，便拉她看帖子。

　　“天呐，是阿昴……”看到帖子，萨莎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认识他？”

　　“是，”萨莎点头，“我当过一段时间的志愿者，参加过论坛组织的几次活动。”

　　不愧是萨莎。换成我，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论坛活动还对外招募志愿者。

　　“阿昴是和北斗教授最亲近的小病人，教授这次一定很难过了。”萨莎叹了口气。

　　我的心一紧。

　　突然想起那张照片，想起他搭着兄弟俩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

　　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吧，温馨和欢愉是如此的短暂。所以，昨天下午他才会走得那么匆忙。

　　“从论坛的发言来看，阿昴病情好像一直很稳定，求生意志似乎也非常强烈，怎么会……”我仍旧不愿相信。

　　“阿昴的状况其实是会员当中最不好的一个。”

　　“啊？”

　　“十一月就急速恶化了，虽说月底的论坛活动他还坚持参加，但那时他已经要坐着轮椅了，入了这个月，身体更是虚弱到无法承受任何药物的副作用……”

　　“连北斗教授都没办法了么？”

　　“其实是有的，好像是说，用人工血液替换掉体内原来的血，治愈率可以有五成以上。”

　　“换血疗法？”我惊讶道，“不是还在论证阶段么？”

　　“事实上，北斗教授已经成功了几例，而且我听医学所的同学说，阿昴的体质是相当适合接受换血的。”

　　“那为什么还……”

　　“因为阿昴不同意。”

　　“为什么？”

　　“他说……”萨莎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伤感，“弟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换了血，那他和弟弟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消失了，所以他宁可病死，也不愿意断绝这个血缘。”

　　这……我尴尬地望向Alkaid。

　　Alkaid正坐在一本大词典上，静静地听我和萨莎说话。

　　“那，北斗教授知道阿昴不肯换血是因为这个原因么？”我问。

　　“当然知道，他是阿昴的主治医师啊。”

　　“那他……就这么由着阿昴去了？”

　　“不，我的同学大前天就收到他签发的一份关于换血手术的通知，也就是说，北斗教授已经在着手准备对阿昴进行强制性换血的了，可惜……”

　　“可惜还是迟了……”

　　重新点开那个帖，照片上阿昴的笑容依旧灿烂。

　　“我要考上菁英学园，当北斗教授的学生！”阿昴的愿望，明明白白地写在帖子当中，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股意志的强烈。

　　我知道，并不能以自己的观念去随意衡量和评判别人的观念，阿昴甘愿为他所认可的对于“血缘”的“定义”而放弃自己宝贵的生命，从某个角度看，也可谓赤诚，甚至崇高。

　　那是他的真心。

　　——但也正是这种真心，夺去了他的生命。

　　心里又一阵难过。

　　“Judem”又出现了，带来一张新的CD，共7首小提琴曲，无出版公司、无策划团队、无作曲者姓名。

　　旋律异常动听，宛若天使之歌。

　　“Judem”在CD后附言：对于红土壤和紫色岩石的测验，对于虫的测验，诗被雨水洗刷后无法辨认，关上门后显得更像季节，有人在玻璃窗后泪眼迷离，出去走走多好。【注1】

　　“Max”回复：蘸着湿淋淋的雨意，山雀子飞向一片蔚蓝，哪怕这是仅有的一次，也应习惯阳光、空气和水。【注2】

　　“Raidow”也来了：问候Max，保重。

　　“Max”回复：保重。

　　短短的一句，不见悲喜。

　　萨莎讲座只看了一半就走了，今天的题目她不大感兴趣。

　　“Alkaid，阿昴和你的想法一样呢，”我把Alkaid从词典上抱下来，“你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么？”

　　“阿光你说过的，‘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止是血，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神经和毛发，甚至每一个细胞，都是彼此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联的’，”Alkaid的金黄眼睛闪了闪，“我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我挺为阿昴感到不值。”

　　我心头一热：“你真这么认为？”

　　她怎么突然就开窍了呢？

　　“血缘关系确如你所说般藕断丝连，”Alkaid说，“但这种藕断丝连，也仅仅限于人与人之间吧。”

　　“那当然了，”我惊异于Alkaid的啰嗦，“难道还能存在于机器与机器，或者人与机器之间么？”

　　“这……”Alkaid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话，似乎又触动了她的什么。

　　但我无权过问，那是她的私事。

　　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莫名的感伤当中，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男孩，为一个我无法打从心底认可的放弃生命的理由。

　　还有，为一个爱莫能助的主治医师。

 

　　末世仓颉

 

　　周五下午，三点一刻，收到北斗教授的信息。

　　因为阿昴的事，收到信息的那一刻，以为又要延期，心里顿时有种既失望、又松了口气的矛盾感觉。

　　结果不是。他发信息，一为确认明天下午的会面，二为提醒我查收邮件。

　　会面时间如之前所约定的，仍是周六下午五点半，医学所D107。时长两个小时。

　　打开邮箱，有一封新邮件，邮件中包含了一个体积小巧的压缩包。

　　解压出来，竟是一整套起死回生的千川文字！

　　不是简单的还原再现，而是已经做成了可经由键盘和手写板输入的可识别、可兼容系统，并附有详细的使用说明。

　　“万万没想到，在您的促成下我竟有幸成了‘复活’千川文字的那个人，”他在邮件中说， “考虑到时间仓促，兼之书写部分由我负责，设计键盘输入程序时我就更多地考虑了自己的输入习惯，如果您在使用的过程中有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烦请告知，我会尽快做出调整。”

　　安装好字体和输入法，在自己的计算机上试了下，输入法的设计十分便捷，字库也完全兼容。

　　我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也太强了点吧？

　　千川文字并非单纯的记音系统，他只用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能在电脑上将它开发出来？

　　但转念一想，他是这世上仅存的熟知千川语的人，我不过大致了解它的发音规律、看过几篇外行人写的论文，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他呢？

　　况且，他还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千川文字，因他而起死回生。

　　而这位千川的“末世仓颉”【注1】，竟是一个年轻的医生。

　　“阿光，不必怀疑，也不必穷究。”这时，Alkaid放下刚才在看的《社会语言学》走了过来。

　　“此话怎讲？”听到她故作深沉的措辞，我不禁感到好笑。

　　“如果你面对的那门语言，是一门再也无法通过第二人求证其真伪或对错的语言，那么，请将所有的信任交托给对方，”Alkaid仿佛在传教，“听他自由地说，看他自由地写，因为维持着语言生命力的，从来都是自由的表达。”

　　“札吉老师的理论，你句句记得一字不差嘛。”我笑她。

　　“这位北斗教授，倒是有点超出了札吉老师这个理论的适用范围，”Alkaid耸耸肩，“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独立且圆满地完成千川语言的记录整理对他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你说得很对。”我摸摸Alkaid的头，要是在以前，听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我非拍案而起据理力争不可——

　　但对北斗教授，我毫无异议。

　　“如果你面对的那门语言，是一门再也无法通过第二人求证其真伪或对错的语言，那么，请全身心投入地去感受，”我也默诵起导师的理论来，“听他自由地说，看他自由地写，因为，他发出的每一个音，写出的每一个字，说出的每一个词，都是吉光片羽，沧海遗珠。”

　　只有当记起导师的理论时，我才会暂时忘却了他往昔的种种暴力行径，心平气和地接受他阴魂不散地教诲。导师在世的时间不过三十五年，搜集整理语言的时间不过十年，指导我这个弟子的时间不过五年。在这五年间，我只见他关心过两样东西：一是Alkaid的维修保养，二是濒危语种的发掘抢救。对前者自不必说，对后者，则不仅是出于责任感，还是出于一种对艺术近乎偏执的珍爱：

　　每一种语言，都是一件拥有生命的奇特艺术品，不同的语音，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词汇，各自戴着规则的镣铐自由组合，就能在意识的世界中创造出无数个迥然不同的万物，正如不同的血，不同的肉，不同的骨头，依照既定的生长法则层叠拼接，就能在现实世界中形成无数个迥然不同的人。一种语言的每一个音，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正如一个族群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块骨头，珍藏着一个族群的遗传密码，映现着一个族群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