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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手记 作者:梵高的日光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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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也是一个贼,她偷同学的橡皮,铅笔,还有头带,她还撒谎。爸爸和妈妈都为此打她,打过好多次,一边骂一边打,打得棍子呼呼地响,打得妹妹的皮肉噼啪地笃笃地响。可是妹妹还是偷,后来爸爸就说,我要把你卖掉!不要你!不要一个做贼的女儿!卖掉你!
  姐姐也是贼,姐姐偷家里的花生和黄豆吃,还兴致勃勃地把它们炒得香香的,热热地装满了口袋,跑到外面一边玩一边吃,嘴里发出咯啰咯啰的声音,口气都是香喷喷的。姐姐也挨打,被妈妈拿着竹耙子打,姐姐就蹲在地上像只青蛙一样一边跳一边喊:我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我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们被打,我也是贼,我是藏起来的贼,没有人发现我,可是妹妹和姐姐被发现了,我也不再偷了,可是妹妹和姐姐还在偷。
  我的国度,我的国度是没有偷这个字的。在那里,我的妹妹不会比我还穷的,我的妹妹至少能穿破烂的凉鞋,而不是光着脚上学,我的妹妹偶尔也能坐汽车去走亲戚,而不是每次都被留在家里和外婆一起“看家”。我的妹妹不会再睁着无辜而倔强的眼任由爸妈打骂。
  对,妈妈的口袋也是有点钱的。因为有了点钱,妈妈就不会一天到晚在田里忙了,不用为了种田插秧,种菜养猪卖鸡卖鹅,去修水库打山草而没时间睡觉了,不用因为这些而变得暴戾无常了,不会随手抡起手上的棍子,扁担,锄头,就往我们身上打了,也不会脸色一变手一抬就在我们头上赏一个哐哐响的“五指菱角”了,我们的头皮也就不至于马上耸起一个青紫的大包一个星期都消不掉了,也不会猛地在我们的腿上胳臂上使劲一拧,不会再在我们的腿上胳臂上留下淤青的一大块了。妈妈口袋里有了一点钱,可能也会拥抱我们的,可能还会亲吻我们,妈妈亲吻孩子也不再只是电影里故事里才有的事了。
  在我的国度里,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情感的,都是灵气又美丽的,它们不会无端端被损坏,被折断,被砍掉,被杀死,被烧掉。不会动辄被卖掉,被骂成是畜生,被呵斥着赶走,被抽打着取乐,被变成诅咒人骂人的口头禅,脏话。我的国度里,它们都会说话,都有思想,都会哭,会笑,它们跟我一样,是有灵魂的,我们是一家的,是亲人,相亲相爱的亲人。
  在我的国度里,总有许多爱,许多许多的爱,我爱着,非常非常美地爱着,我也被爱着,很真实地被爱着。
  我想像,我的国度那么美,我没有理由不想像,没有理由不耽于想像。只是我的想像变了。以前渴望的是和风细雨,现在要的是狂风暴雨,以前渴望阳光雨露,渴望照耀和生长,现在要战争与杀戮,要爆裂和死亡。
  那个春天我和温子晴一起跑到街上,我买了一双男生的凉鞋,我说,穿男生的鞋子好舒服,可惜弟弟的那双已经缺了一块了,我要买一双属于自己的男生的鞋子。卖鞋的女人惊愕地看着我,温子晴站在一边捂着嘴巴笑。后来,全级的同学都看到了,都呵呵地笑。我就穿着那双舒坦的男孩凉鞋,穿着爸爸的裤子和上衣,在那个多雨的春天和夏天冲进了雨幕,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的时候想都没想就冲进去了,我很快乐,非常快乐,当我浑身湿淋淋满身满地流水地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开心得要死。我没感冒,我竟然没生病,我就想淋得更厉害些,一定要淋到生病,生一场大大的病,病到快死掉才好。
  我淋雨,还长久地站在窗边和阳台上看雨,看雨放肆地纵横地奔流,像饥不择食的猛兽似地冲进所有沟渠、洞穴和缝隙,我大声地朗诵着泰戈尔的《暴风雨》:
  暴风呼啸着寻衅滋事,乌黑的云团翻越落日的彩墙,须臾间冲到外面。
  仿佛天空的象厩着火,那头因陀罗的坐骑、生得黎黑的幼象,甩着象鼻嘶叫着奔驰。
  黑云映射的红光,像它伤口涌流的鲜血。
  闪电在云间跳跃,挥动寒光闪闪的巨钺;地平线喷发着雷鸣。
  西北边的芒果园里传来粗重的喘息。接踵而来的是昏暗和呛人的尘土,枯枝败叶满天飞舞。坚硬的沙粒打得脸生疼。
  天空像着了魔。
  ……
  十七岁的时候,我总在渴望风暴和电闪雷鸣,渴望被撕碎被毁灭。我体会着撕碎与毁灭的极大快乐。
  雨后有彩虹,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雨后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重新呼吸。温子晴曾经很喜欢郭沫若的诗,我也是,我们喜欢他像个疯子似地**澎湃地大喊大叫。他的诗就是一场场暴风雨,雨后的世界就像他的《凤凰涅槃》里的《凤凰更生歌》一样: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一切的一,芬芳。
  一的一切,芬芳。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
  我的心在翱翔,在欢唱,因为下了一场暴雨,因为雨过天晴。因为发疯而欢唱。
  我需要发疯。
  十七岁的某一天,我学会了探索自我,探索自己的身体。
  我探索了,感受了,我体会着那一闪而过的快乐。它很新鲜,但一点也不稀奇,好像我早就知道似的,好像我很熟悉了,见惯不怪了似的。它让我快乐,但远远没有粉碎和毁灭我的力量,我是渴望被它粉碎和毁灭的。原来它也不过如此,人们可以为之犯罪,为之丢掉江山的东西,它不过如此而已。
  若干年以后,实际上没多久以后,我就知道,它不是的,它没那么简单。当它成为一种**而不只是探索的时候,人们是值得为之犯罪的,当它作为爱来表达的时候,是值得为它而死的,我一直就想为它而死,我担心有一天就死在它怀里。让它把自己消灭掉。让自己快乐地死掉。它完全有这种力量。
第十一章 标签(1)
  高二的那个暑假,爸爸带我和温子晴去了一趟省城,那座后来我们一起上大学的城市。温子晴是第一次去省城,我第二次。
  这两个小地方来的孩子,她们一起到了省城,像两个昏头转向的土八路。她们买了一张地图,一起研究要去的地方。白天那个爸爸去办事,她们就到处乱逛,逛那些纪念堂啊烈士墓啊体育馆啊之类的,再就看看哪条路的名字好听,就跑到那儿去瞧。结果那两个乡下女孩气坏了,她们搞不懂那些人是什么脑筋,是怎么给道路命名的,简直就是在盗名欺世。也不能责怪她们无知的,她们被一个漂亮诗意的名字所骗,跑到一个菜市场去了,那个市场不仅是一个“市”和一个“场”,它像一只八爪鱼,长长的触角张扬地延伸进大街小巷,还车水马龙,人声杂沓,满地垃圾,浊气冲天。她们在那儿挤了半天也出不去。这两个书呆子不懂,民以食为天,给粮食蔬菜批发市场起一个漂亮诗意的名字才是最恰当最巧妙的。
  我们在省城呆了将近一周,住在旅馆里,住在同一个套间里。这是一个标准的两床套间,可是我们不知怎么的就睡到一起去了,我们玩着的时候我不觉就挠她痒了,她很好奇,很快乐,为我这从未有的举动,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敢“冒犯”她了,我挠她的时候为什么感觉很特别,为什么我们都会有别样的感觉。然后我们就睡在一起了,睡在一起了还抱在一起。我们抱着,感受生命里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幸福。我抱着她的头,抚着她柔顺的发。就这样,永远就这样,多好,多美。
  从省城回来以后,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温子晴的“门房”被用作了保安室,她搬到了一个楼梯房,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一个人睡在楼梯房里,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的小房子。还是那么香的味道,不是一般的香气,是阴暗的破房子生锈的破窗子的味道,是温子晴身上、头发和颈脖间的味道。
  那个秋天,我在温子晴的楼梯房里留宿。还是秋天,她的手脚就冰凉了,每到秋冬她的手脚都冰凉冰凉的。我抱着她睡觉,抱着这个小小的温软的女孩。
  后来她写了信给我,那封信被我姐姐发现了,姐姐惊异地问我:你们在搞同性恋吗?我大吃一惊,马上故作平静地说:没有啊,怎么会呢?那她的信为什么会这样写的?姐姐追问。当时她心情不好,我安慰她的。我说。姐姐才没再问下去了。
  那天你**我脸的时候,我是那么快活。
  温子晴信里的一句话。
  这叫同性恋。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同性恋。一个天然让人回避的词语。原来我们那是同性恋。我那么想她,那么爱她,想得爱得那么辛苦,原来是因为同性恋,我想抱她吻她是因为我对她怀有着爱情,而不是友谊,我那么自然而然地就爱着了一个女孩。我,是同性恋。
  我震惊,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明确了自己对她的是爱情,其实我是早怀疑早知道的,十五岁半的那个夏天之后就知道,那不是友谊,我困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像我所以为的爱情,但它不会让我脸红心跳,可它又让我梦牵魂萦,温柔似水,悲伤心碎,我不知道这样的爱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它见不得人,它会被人骂作荒唐神经病,所以谁都不能知道,尽管我觉得它美好并为之痴迷。我跟温子晴说我爱你,想你,但也从来不敢说,我的爱是爱情,从来不敢,我没说,没说过。
  我不震惊于同性之间的爱情,不震惊于同性恋这个词语,而是震惊它出自他人的口,是在对我说。它给我,给我们贴上了一个标签,一个不为世人所容的标签。它告诉我,不能耽于美梦,必须想到现实。
  我不愿意想,我逃避想。我还不到十八岁,还是个孩子,不必要为那些想得太早,我想沉迷就继续沉迷好了。我本能地反抗。
  继续沉迷到爱里,沉迷到自然里,我说。它,月亮。它,流云。它,夜空。它,星辰。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尤爱那些有月亮的夜晚,它充满了我的日子,充满了我的历史,充满了我的生命。
  月亮高高的,圆圆的,悬在深邃邈远的灰蓝空中,在一丝不挂的蓝空中,它独自享受着那无际的神秘的夜空。那么美,那么美,那么美。它就高高地挂在我的窗外,我的阳台,静默地注视着我,凝望着我,像一只深情坦率的眼睛。
  我头朝窗睡,就看着它睡,它也看着我睡。我对它说话,对着它背《第二次握手》里苏冠兰和丁洁琼的书信——“冠兰弟弟:请让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沿用这个称呼吧。在过去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这个在我笔下出现过几千次的称呼,曾经作为我的精神寄托和信念的源泉,激发了我无穷无尽的美妙幻想。这个镌刻在我心灵上的名字,曾支持我顽强地推拒了别人寄予我的无限情思,伴随我顽强地度过了那漫长的铁窗生涯,度过了在他乡异国漫长难耐的孤独、凄冷……可是,今天,铁铸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想了很久、很久,可是,我想不出,对我这样一个极端认真、极端忠实的人,生活为什么如此冷酷,如此不公平?命运何以如此无情地捉弄我?我想不出答案,也不想得到什么答案,因为我要走了……”
  我经常对它说话,背信,背诗词。它痴痴地望着我,静静地听着我,默默地爱抚着我。我笑,它也笑;我哭,它也哭。我潸然泪下,我柔情百转,我忧伤叹息,我哀痛绝望……它一直望着我,陪着我,抱着我,安抚着我。它总耐心地等待着我,等我安静下来,在它的银辉下合上双眼。
  我铺了席子,躺在宽敞的大阳台上,看月亮。我看着云从它身边飘过,看着风在飞,看着风推着云在跑,看偶尔划过的天边的流星,看着它从东慢慢移向西。我看着它,盖着它的洁白的被子,披着它的柔软的轻纱,蒙上它的朦胧的面巾,驰骋我的思绪,一直到进入虚无。夜半的时候,它用冰凉的手把我唤醒,催我回房再睡。它望着我,明亮的眼睛深情无比,我望着它温存地笑,乖乖地顺从了它的好意。
  我搬了凳子,坐在阳台边上,摊开了我的日记本,摊开了信纸,月光是明亮的灯,带着仙气,带着灵气,静默欣然地陪在我左右,它弥漫了整个的天地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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