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手记 作者:梵高的日光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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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让我心伤的知音。那个神痴的少女,是怎么也飘不完的三月里的小雨。
三月里的小雨
淅沥沥沥沥沥
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
哗啦啦啦啦啦
哗啦啦啦流不停
小雨为谁飘
小溪为谁流
带著我满怀的凄清
三月里的小雨
可知我满怀的寂寞
……
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的是这样的歌曲,反复诉说的是这样的心情。凄清。寂寞。寂寞。凄清。我的心境。
冬季的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因为我的手臂上满是红色的血点子,像日本连续剧《血疑》里的幸子一样。我想去翻阅书籍资料,看看怎么了。最后断定自己得白血病了。
死亡的感觉自小有之。
小时候总是被猫抓和咬,整天担心得狂犬病。妈妈说没关系,是猫抓咬的,又不是狗。我提多两次妈妈就骂我,我希望打预防针的愿望落空了。狂犬病,太恐怖了,不仅在于必死无疑,还在于说“狗话”,学狗叫,像狗一样爬一样流口水,并狂吠不止。还要隔离,不能再和“人”呆在一起。身边这样的传闻太多了,事例太多了,我奇怪那些大人怎么这么勇敢,总是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些人,这些变成了狗的人,他们的吃、喝、拉、撒,他们的“狗言狗行”。有时候大人还拿小孩子来开玩笑,吓唬小孩子。
我不停翻着家里最大最厚的那本《卫生常识》来看。书里面详细地记述了狂犬病的起因,发病过程,以及结果。我盯着那个跟狗并列在一起的“猫”字发呆,像被判了死刑一样,惶惶不可终日,计算着那个时间自己害怕听到水声没有,那个时候出现蚂蚁爬行的感觉没有。一个月没发作,稍稍放心一点,两个月没发作,再放心一点,但就是没办法完全放心了,书上很清楚地写着,狂犬病的潜伏期可持续到十几二十年。
这片乌云飘荡的时间是永无止境的。
现在类似的一片乌云,它布满了我的天空。
冬季的时候,妹妹与我反目了,说我一直就把家务都推给她,自己只会躲在楼上用功,学习成绩当然好了。而她,一个从小就被要求忙个不停地做饭扫地洗衣服的孩子,学习成绩当然就差些,一个老被要求干活又总被责骂学习成绩不好的女孩,她多委屈可怜。妹妹指责我,她写了一封信塞进我的门缝。我说我是很可恶,很自私,我也很讨厌自己,反正我很快就要消失了,妹妹怎么责怪都没关系。妹妹吓坏了,她每天偷偷跑到我的门边,观察我的动静,那个孩子担心她姐姐被她刺激得自杀了。
何必争取,何必解释,何必申辩。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来,不必要再活在世上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不知道什么叫做有意义,什么叫做无意义,我失去了判断的标准,更没有行动的能力。无论对谁来说,我,并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我,渺小,如宇宙中的尘埃。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她活着有什么价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状态里。
那个冬季,妈妈偷看了妹妹的日记,就变得天天不出声,经常抹眼泪了。这个粗鲁的没文化的农村妇女,整天就会用难听的话骂人,她,怎么配嫁给一个县城领导做妻子呢。妹妹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妹妹被妈妈的表情举动吓坏了,又小心翼翼地去观察讨好妈妈。
我们,依然是一些孤岛。
一个只会学习的人难道能算是一个优秀的人吗?
妹妹责问我。我现在不知道什么才叫优秀了。
小时候爸爸总问我们:长大以后准备当什么家呢?数学家呢,还是天文学家?还是别的什么家?老师也常让我们树立远大的理想,并且强调什么才叫“远大”,那必然是某某家,名人,英雄。总之是一个特别的“人物”,受万民的敬仰和爱戴,被众人所歌颂。我们的电影、书籍塑造了那么多的英雄儿女,风云领袖,一颗一颗星星明亮地闪耀在我们这个美丽辽阔的天空。立志当一颗星星才是远大的理想,为成为星星奋斗不息才是优秀。
躲在屋子里不可能有出息,必须出户才知天下。我们应该以当平凡人作理想为耻。我厌恶做饭,厌恶扫地洗衣服,却宁愿到田里插秧割水稻,去搬砖头抬泥巴。离开家到“广阔的天地间”干什么都快乐,呆在屋子里干什么都憋气没劲。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思想和感受是否源于时代的影响,还是我天性如此。就像爸爸呆在家里一天不出门就受不了,到外面东奔西跑劳心劳力却依然神采飞扬一样。或者我天性就是一个爱出门的人,一个思想爱出轨的人。
没有哪个女生像我这么卖力地搬砖头瓦片泥块的,她们喜欢慢悠悠地喊天喊地地蹭,或者就聚在一起聊天,让男同学累着去,这本来就是男孩子的事。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就是做不出来像她们那样。我这样不爱做饭洗衣服的人是学校里的劳动积极分子。或者,我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子也说不定。谁知道呢?十五六岁,我从来不懂得去探讨这些问题,就像我穿弟弟的鞋子爸爸的衣服一样,从来不曾考虑过这有什么不妥。
我们的星星在天上,地上是不会有星星的。我的心在天上,可是形体却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活在哪里。
我们是孤岛。我是寒星。我们是不知何以活着,如何活着的人。
第七章 烟雨凄迷(2)
温子晴的内心也是寒星,她家也由几个孤岛连结而成。
她病了,她告诉我说她经常头痛,失眠,心口发痛发胀,总之是难受极了。她没精打采的,常常会哭,她想念她爸爸,她唯一的灯光。她说她可能会很短命。她不想告诉她妈妈,说了也没用,她妈妈不会在意,也没有办法。不能让她妈妈烦恼。她不说,谁也不说。她不理,她认命。她要坚强,要上进,要阳光,在我之外的人面前。
我的心像春雨,我满眼就是春雨,绵绵无尽期地迷蒙和伤感。温子晴怎么能生病呢,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辛苦呢,怎么能短命呢。我天天在想这个问题。
春四月,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我站在坟地里,我断魂。
那是每年都来的地方,家乡的这块很大的坟地,埋着我的外公和外婆。黄泥土,野草,断茎。高的,矮的草,长满了坑坑洼洼的地面,草尖顶着露珠,挂着雨滴,断茎和野草上牵连着蜘蛛网,还有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幕纱似的白网。似乎没有尽头的坟地上,有无数拱起来的土坟,有被撬开不久的棺木,很新,鲜红的涂漆还非常醒目,有已经腐朽的棺木板,这里一节那里一块地横着,有被破坏了的坟堆,用破缸装着的白骨一根根露在外面,那白骨已经不白了,上面还长着稀疏的毛,青灰偏褐的,我每年都会观察,研究骨头上怎么会长着毛,那毛好像还很硬很粗很长,也或者那不是毛,我从来不敢去摸一摸。那是已经没人认领的坟堆。
这一片坟地曾经充满我的整个童年。农村里到处都是鬼故事,到处都是死人的故事,被大人和小孩夸张恐怖地讲述不休。我的一批同学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这一片坟地,我每天上下学也能远远地望见这片坟地。那里常常放鞭炮,还有一群白衣白裤的人在忙碌。故事,从来不少。
我外婆的故事也留在了这里。结束在这里。那一年我八岁。下午放学回到家里,邻居大婶一把抱住我,跟我说,你没有外婆了,要乖。我还没来得及思考,马上放声大哭,条件反射似地嚎啕大哭。外婆躺在大厅里,头朝里,脚朝门外。高大的外婆躺在一块大木板上。她死了。有人给我缠上白布条,缠在脑门上,屋子里坐着很多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条。外婆死了。我没有思想,只知道哭。妈妈也哭,妈妈哭得很惨,很绝望。
后来外婆被装进了鲜红的棺材里,我们一路哭着放着鞭炮撒着白纸钱,把她送到那片坟地。后来有人组织我们离开,只留下了外婆的棺木,还有几个“大力士”。我们被告诫,不能回头,不可以回头,就一直往前走。记得外婆的坟在路口边上,新死的人的棺木都埋在那一边,红红的棺木停放在那里,许多人在哭,全是白衣服,全是哭声。一年以后,有人给外婆“起身”了,把被虫蛆吃剩的白骨收拾起来,装到瓦缸里埋到一个圆圆的坟堆里。外婆,死了,外婆,只剩一堆白骨。
就三天,外婆就死了。三天之前外婆还是谈笑风生健朗无比的。外婆是拉肚子死的,她在床上呻吟了三天。后来我知道了,外婆舍不得倒掉给我们家修房子的工人吃剩的肥肉和剩菜,她嘴馋那些肉好久了,她没吃过肉好久了。外婆吃了工人吃剩的冷掉了的肥肉就拉肚子了,死了。她死了,什么都没了,只剩下白骨,我也没见过外婆的白骨,外婆是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不着痕迹地消失了,像空气一样,什么都没有了。死就是永远,永远消失。从此妈妈带着我们四姐弟,艰难度日。从此,我们再没得到过温情。妈妈是被生活逼疯了的暴君,妈妈没有温情。
坟,野草,死亡,归宿,结局,这就是永远。这个清明我神痴,断魂。温子晴,要是她死了怎么办。我没有思绪。思绪全空了。
我最终有思绪了,有救了。我想到了,那个医生。我们小时候经常看的那个医生,被所有人公认的好医生,还是我爸爸的朋友,和蔼可亲,对,他给我的印象是华佗留下的印象。我知道他已经转到县城的大医院好久了,像他这样的医生,就应该转到大医院。我到医院去找他,守他,但找不到,碰不到他在的时间。我要上学,也没那么多时间。我就打听他的地址,我顺着地址找到了他的家,放学后就去守他回家。在细雨濛濛的他家的楼下,我转到头发衣服都湿了,他,没有出现。我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热切盼望,等待。等待是无尽的,盼望成空。我没法子了,世界变了,连华佗都变了。我望着温子晴的感觉也变了,温子晴是不死的,不会死的,至少不会比我早死。她会拥有幸福,我要给她幸福。
是的,我一直在犯一个错误,我喜欢给,很快乐真心地给,没想过别人可能会不要。我给了,我去看她,陪她,逗她快乐,带给她好吃的,好看的。她有时候很开心地要,有时候漠视,有时候不屑。我不知道我的女王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不想,就知道自己想给,什么时候都想,什么都可以给。伟大,自豪,快乐,无聊,沮丧,懊悔,自卑,伤痛。不知道这些词语够不够我用,不,肯定不够的,什么词语都无法表达,这个世界上没有词语可以表达动荡不宁瞬息万变的爱人的心情。我的心情。
冬季守候的那个我家外面的路口,我不再守候。她妈妈单位大门一侧的那个灰暗阴湿的小房间,一直在前方引导着我,向前,向前,走吧,走吧,她在那里,去看她,陪她,给她快乐,给自己快乐。走吧,来吧,它说,既然你想她想到发疯,你就去吧。我去,我没法不去,我不去了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还能做什么了。我去,怀着生死未卜之心。我不再操纵在自己的手里。
……
留心身边每个人
冷冷的双眼试问何因
人在匆匆里哪曾会知道
今天你我是远还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让友情接近
时间鞭策着的一生
天天相见却没有时间望人
……
人生相见瞬即相分
能否让两心可以渐近
我在哭,不是哭,只是落泪,静默地,低着头,让头发遮住我的脸。我才来,我不能走。才刚刚来就走了,不合适,她会以为我生气的,她会讨厌的。我不要她生气,不要她讨厌,不要她难过。我不能走,必须再坐一会儿。就算针毡也要坐一会儿。
我没办法不哭,她那么冰冷,好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连看我多两眼都不愿意,她说要做作业,你就在旁边看书吧。她就在桌旁坐下来,摊开她的课本,长久沉默地做作业。我坐在另一侧的那条窄窄的长凳上,从她房子里那一排霉潮发黄的书籍中随便抽出一本,我低头“看书”,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可是我“看”了很久。
徐小凤的歌不远不近地传来的时候,我再也没办法坐下去了,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说,我走了,还有作业没做完呢,也晚了。我走了,其实也没走。我一直站在马路上,听徐小凤的《城市足印》,还有很多其他的歌。徐小凤,我们熟悉的,我们喜欢她的歌,我们经常唱的,美而深沉。我也不知道听了多久,我需要流眼泪,汹涌地流,我要涕泗横流。谢谢徐小凤,谢谢《城市足印》,谢谢她让我疯狂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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