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他到底要不要真正出手相救?
烨世兵权提掌再运,陷入空前的沉思。
蓦地,身前之人呕出一口鲜血,军人思绪泛起丝微的异动,僵硬的手按住其身:「撑住!」
已经七天了,最多只能不断靠大量输送内力防止其元神崩溃,想真正挽回他一命,用百年内功尚可支撑他的灵体。全集境之内、甚至当今世上能拥有这资格相助的人不出几人,而他,确实是理想的人选之一。
造就他如今傲世武学的根基,主要是灵字卷与昊苍玄诀,相比前者,后者他更为看重。许多武功高强者修至一定功体后便滞留原地不前,甚至因无法突破桎梏而陷入瓶颈,而他之功力却能维持高强不坠,正是因为修练昊苍玄诀的关系,并且当时夺权之际,他更得太阴印玺上的灵气,助他修练如入无人之境,功力更见增强。
以功体换命,对习武者而言,是偌大的牺牲与赌注,军人即使执着战场,还需一定的武力作为后盾,烨世兵权固然行事不拖泥带水,这件重大决定也足够让他反复犹豫。
救一个对自己心态不明之人,此举不值。
只是,军人依然渴望战场,未曾放弃完成那幅蓝图的愿望。
何况这张蓝图已由此人助他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为他当初的眼光、为他的战场——
他,依然想赌;那么,连这人,也该付出代价!
几日来的悬念终于做下决定,烨世兵权沉声一喝,运动起全身灵字卷的功力,骤然室内乍放紫莹霞光,浑厚的百年根基自掌心源源不绝地输入千叶传奇体内,自天突,沿任脉而下,凝汇于丹田气海,宛如江流强行涌入死绝的空谷,刺激全身已近沉寂的筋络,洗骨伐髓!受此强烈撼动,涣散的灵识被迫逐渐凝聚,昏迷不醒的伤者剎时冷汗涔涔,惨白脸容更渐渐浮现痛苦的表情,四肢百骸如受千刀万剐,痛觉轰然爆散,颓然向前倾倒!
「啊!」
军人见状,双手自后紧紧扼住他,却因自身功体崩毁一半,竟首见猩红的鲜血自胸间呛出,溅落于襟前!
长纳吐息后,军人傲然抹去鲜血,刚毅面容有不容妥协的厉色。
「千叶传奇,为烨世兵权的天下,吾不准你死!」
◇◇◆◇◇
琉璃仙境,一道疲惫的人影正慢慢走近白莲池,这日的午后有些阴暗,啼鸟呜鸣,甚有风雨欲来之势。素还真搁了拂尘,于案边坐下,轻啜杯瓷中的茶茗,却似有些心不在焉,游魂徘徊般,忧容难去。蓦地背后有只手搭了过来,素还真有觉,未抬首,只是将手反握住,道:「叶小钗,你在,真是太好了。」
剑客温煦的眸光看他,似在说:我一直都在。又关心地眼带询问。
他知那日素还真为了破阵,内伤甚重,但未曾好好休息过。
素还真只是摇首。
自流云谷事变发生,九霄宸峰附近的地面完全崩毁,造成的影响至今尚余波荡漾。而面对佛狱、死国等各境压力,他还需周旋于各方解释,以四两拨千金的舌辩之术,好不容易才暂时压下一场恐怕再兴的秋后算帐。至于集境方面,听残宗暗部通报,千叶传奇似乎战中遭受意外,详细状况被破军府封锁——
思及种种,素还真不禁摇首叹道:「当初千叶毁棋,是为了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而素某毁局,反而是破坏约定。有今日矛盾,素某合该自行承受。叶小钗,吾亦不知当时这么做是对是错……」
世上总是有如此多矛盾、如此多两难,又何来两全之法可以兼顾?奔波武林多时,他依旧难以真正超然。
剑客默然坐身,蘸了茶水写下遒劲有力的两字:安、心。
将心安住了,自身可安,他人可安。
「有时敌人比朋友更值得相信。」素还真望那两字,容色慨然道:「千叶早就料及此局,也并非不曾留下情面,战中也放素某一次机会。……可叹事实已经发生,如安不下心、便难心安,真正不知所措的将会是自己。」顿了顿,自是瞭悟:「叶小钗,多谢了。」
剑客摇首,举起茶壶将茶水斟满,清香远溢,映满池莲华婆娑,摇曳生姿。
◇◇◆◇◇
那道冰冷的白光尽头,是漫长无边的雪色,寒冻了知觉与记忆,他破碎的意识像那游移不定的飞絮,被卷入寂静的漩涡中,层层的动荡翻卷,不知天地、不知时空,浑沌一片,惟在光影闪灭的尽处,那红褐色的披风扬起,划破沉沉白雾,是他永远勾不着的一道形影,他起步追啊追的,却永远求而不得,一瞬间,彷佛跌入依稀曾经的红尘乱世,万顷痛楚袭来,千念万念,唤做一声:
「长空——」
千叶传奇额汗涔涔,在铁一般压下的黑暗与错乱记忆中挣扎,憔悴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良久、良久,如历经了千万世般,那纤长的睫毛方缓缓、缓缓地翕动,渐渐睁开模糊的双眼,重聚了元神。
「你竟然还想着他。」耳边,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烨世兵权。
是他强迫用极端之法让自己提早苏醒过来的吧?
随视线慢慢聚焦,事发前的残存记忆回映在脑海,清晰宛如昨日,千叶传奇却已彷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空空地问:「……长空人呢?」
「他,很好。」
有此人亲口保证,暂可放心。
千叶疲惫地遥望窗外明月,依稀听见外头蝉语夜鸣的声音,想必此刻已是深夜了。
天黑了,终是要等天明;而天明了,终是要等天黑。千叶慢慢沉淀着意识,深知自己情况,虚弱道:「吾想不到,你竟会废去灵字卷的功体救吾。」
也许在曾经失去一切后,再无可依靠,这话说得极淡,却极为明白。
对方是聪明人,这局设防再严谨,不可能不对自己怀疑过,而他却选择救下自己……之后该有什么为难、该有什么处境,他不主动想,只等对方说。
突兀的沉默夹在两人之间。目光虽无交会,却已把彼此心思摸个透尽般。
「你练有灵字卷功底,吾之百年修为助你巩固灵识,不出意外,可再保你数年。」许久,烨世兵权方低声开口,目光如刀锋:「千叶,吾要你余下的时间,让吾之军权辉煌天下!」
辉煌天下。几字入耳,千叶不禁闭起目来,紧抿着唇。
他能残留一命,只因他的才华,从前如是,今日如是。堂堂太阳之子,犹是一无所有。
到头来,他总可以靠着自己的智谋为他人留下后路,而他自己呢?
千叶传奇突然想冷笑。
人人都说他聪明绝顶,孰不知,最傻的人,是他。
长日的隐忍与心寒早渗入了躯体里,深切痛入了骨髓后,便再也分不出是血是泪。千叶慢慢重新睁开了眼,轻道:「你还有一个东西可以救吾。」
「你——」烨世兵权脸色铁青,漠然冷视。
千叶无惧地迎视向那凌厉的目光,道:「灵气,吾要那道灵气,你敢赌吗?」
他从来不开口要,因为他知道在此刻之前,他永远要不到。
武学对一名习武之人而言,如同性命。当初烨世兵权愿意保他,却只肯疏散内力,便已见其心。要他放弃那道灵气,代表昊苍玄诀将永远停止不前,等同为自己的武力下了禁锢。一名意图天下之人,怎可能轻言放弃?
可是如今事变发生,局势翻转,他已退无可退、对方也退无可退。他既然肯为自己废去灵字卷,那么此刻,他便是要再用自己的性命为筹码,要他赌上他的战场、赌上他的武学!
军人脸色陡暗,瞳中冷芒扫过榻上那憔悴的脸庞,举步走近,情绪难辨。
当初他认定此人,给予宽容、放了他一命,至今却只得一半的战场,还有不明白的暗计连局。
如今他再次放了他一命,他可以得到什么?
「你还没应允吾任何一件事。」他冷冷开口。
「承诺只是背叛的理由,何必呢?」
「你,很大胆!」烨世兵权沉声低喝,怒气囤于胸内:「流云谷你要如何解释?」
「何需解释?」千叶传奇淡淡道:「如果没意外,佛狱灭了、死国灭了,甚至苦境也灭了。」
「——然后连吾也灭了,是吗?」最后几字,咬牙切齿。
千叶抬眼望向军人的侧脸,眸光依然清明如雪,定定道:「这就是吾要灵气的原因。」
军人的表情生出细微的变化,一手悄悄紧握,竟有指骨掐响的声音。
是怎样的信念,胆敢让此人不断地坚持?
是怎样的理由,胆敢让此人不断地冒险!
半晌,烨世兵权摇首,寒声道:「吾没这么容易受摆布。万古长空为何伤你?」
「无关战场之事,问了,你又得到什么?」千叶传奇微颤了眼睫,深吸口气,缓住气息,不紧不慢道:「吾知晓你是干脆之人。早前那把火烧了,便真不再见疑吾,吾也让你成功驰骋在战场上;同样,如今你能为吾废去灵字卷,便代表能再容忍于吾。因为只有吾,能让你追逐天下的战场。」
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缓地回荡在室内中。
这是一桩笃定的交易。两方已倾注了筹码,更要逼迫对方再追加筹码。
周方很静、很静,只剩彼此的呼吸声。烛光暗影中,烨世兵权双手慢慢抱肘,搭在臂上的指尖渐次起落,眼底不若以往打量的神色,含着一股尖锐的炽热:「你为自己的生机,不择手段!」
「是。」千叶冷静地承认:「千叶传奇是绝不轻易放弃之人。」
沉默,还是沉默。两人话似是说尽了,却有更多话没有道尽。
许多的谜团未解,许多的怀疑正在滋长,这却是场必下的赌局。
一半的命已倒尽,而另一半的命也要送进。因为他有战场的狂热,而他有不肯死心的执着。
所求相异,终究还是回到最初的利益原点。赌,便要赌得狂妄!
「千叶传奇。」突然,烨世兵权唤着他的名,一步踏前,立定,深深注视着榻上人影,如可穿透肺腑。
千叶传奇只是望着他,幽深的眸光里,清湛如昔,不容半点杂质。
骤然,军人有了动作,那强而有力的手紧扣他削瘦的腕臂,字字宛如坚石:「听好。因为吾乃烨世兵权,所以敢救你;因为你是千叶传奇,所以吾敢再把这一局交付于你!」
话甫落,烨世兵权全身运发功力,房内剎时溢满莹紫霞光,灵动之氛自那经络间流转而出,清逸沛然,虽是无形之象,却足可撼动灵台!
「啊!」昊光笼罩中,四肢百骸被这股奇特的力量穿透,千叶传奇独自承受着这股千百年罕见的精华灵气,虚弱的身躯些微痉挛抽搐,几要承受不住。军人却坚定地稳住他全身经脉,霸道强行。功成之时,见千叶却已紧阖双眼,剧痛中再次昏迷了过去。
灯火明晃下,望那眉眼紧蹙,竟是未曾见过的压抑与痛楚。
破除灵气护身的烨世兵权注视着,心念微动,正欲抬手抚上那眉心,却又顿然凝住,片晌,掩门而出。
那离去的步伐一如以往,没有半分犹疑,却是开启另一场机心的赌局。
过去,他曾犹豫了数月之久,不肯轻言相救,却仅在方才一刻,做下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因为他是烨世兵权,而对方是千叶传奇,他敢把对方一同推上战场险途,更胆敢再赌上这场豪赌。
却料军人离开方不过半刻,房内本该昏迷的人影却指尖微动,一点、一滴模糊地睁开双眼,强持意志。
他说过他不曾放弃……再累、再痛,也要把自己逼醒过来。
千叶慢慢撑起身子,靠在床榻倚坐,竟运功反转,逼出了七成灵气。方告一段落,蓦地门扉响动,熟悉的气息袭心,千叶猛然有觉,抬眼瞬间,来人重重跪落——
一念间九百生灭,菩提俱碎,至痛无言。
◇◇◆◇◇
☆、章八:旦夕惊/变
◇◇◆◇◇
双膝俱落间,已是红尘翻覆,人事遽变,至痛无言。
他从幽冥中挣扎回来,再见他的容颜、再闻他的气息,一丝一缕,只如银针般刺透了心底,拔*出来,却再也不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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