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踱到家门口,无异听见庭院里传来锐刃切割风的声响,很清脆响亮。
他推门进去,看见谢衣放了块明亮的水精在石桌上,正借着这点光亮练刀法。刀是好刀,人在盈盈蓝光里也是格外透出朗朗乾坤。几闪刀光过境,院子里枯藤是尽数落了,又还未触及地面便散为齑粉。馋鸡在一旁起哄拍翅膀,拍得桌子叭叭响,是个敢邀宠的。
谢衣收刀入鞘,出了一身薄汗,先戳完馋鸡脑瓜又早已了然般地看向门口,“发什么呆?”他问。
“……没有。”无异抓抓后脑勺,“哪来的水精?”
“夏公子送的,说他多出一块。”
“呃,一瞬以为师父的灵力回来了。不过师父用刀果真是厉害,当年在巫山咱们硬碰硬,差点被打个半死……”
谢衣一敛眉毛,“记恨我呢?”
“没有没有,”无异赶紧摆摆手,“只有记着师父刀快,哪有恨。”
谢衣笑笑,不知从哪又拿出一把新剑扔给无异。剑鞘留在他手里,无异准确地抓住剑柄。“来,练练。”谢衣道。
无异于是不多话,拉开架势就刺,知道就算师父一年多没练也万万大意不得。谢衣的刀锋与他合在一块,“咣”一声脆响,两柄兵器均是忽然活过来似的反弹开,各自脱了手落在地上。无异虎口发麻。
谢衣若有所思地拾起武器。“它们两个原先是一块铁,果然不愿自相残杀。”
“那我拿晗光。师父怎么想起来弄一对?”
“是拿了一把,不愿另一把落单。那位铁匠恐怕不是凡人。这武器也奇怪,常人都是一双剑,何曾有一把剑与一把刀做兄弟的。”
无异换了晗光剑,才想起来禺期好久没出来折腾他,可这剑灵性还在,想必那家伙应无恙才是。谢衣兀自感慨一会,也重新提刀上了,一时只有兵器碰撞声声,偏着锋擦出火花来。二人离得近,一呼一吸里煮滚无异的血,诸般烦恼事皆抛在脑后,他又回到了那个面对压倒性实力而咬牙顽抗的乐无异,抗得身体清明,困惑皆随汗向外蒸发。
此后几日,只要一有空无异便闷头与晗光作伴。现在他有些对那个玩命练剑的夏夷则感同身受。因为不是时时刻刻与谢衣对打,他偶尔也要尝试谢衣带回来的无名剑。此剑本无名,叫着叫着,也当它名为无名。
剑与剑的微妙差别很容易映入心中,用惯了晗光,无名用不惯。用惯了无名,再回头晗光也不会用了。两柄剑皆使不痛快,踌躇许久,心头全是迷茫,练得久了迷茫没有减少,反而如同初学剑的幼儿,怎么比划都不对。
这日得了机会与谢衣再练,只有招架之功,未有丝毫还手之力。谢衣心里明白他这是精进必经的过程,暗暗高兴,无责备的意思。然而打着打着谢衣却看出无异脸色不大好,平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忽然透出气虚脸白。谢衣预感不妙,犹豫着停下刀。
见他收手,无异虽莫名其妙也跟着收手了,一口气没倒顺,转身咳一阵,眉头松了紧紧了松,感觉周身都使不上力气,于是回屋赖着歇息去了。结果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无异发起烧来,烧得滚烫昏沉,来势汹汹。
无异这一场病得突然,且病在了京城大多数人的前头。
燕王李简也病倒了。究其源头,听说是宫中传出来的。宫里人早已发现疫病,瞒得死紧不肯外泄,直至出了人命。侍卫宫娥保不齐常常要宫中王府两头窜,哪个一不防备带了病源出来,细细地在王府里蔓延生根,慢慢潜伏,步步发作。谢衣从外头得到这个消息时,无异已烧了两天。
初时大家都当恶性风寒来治,有的管用,有的束手无策。谢衣心里害怕,他对医药研究还有些,但都是针对烈山部人之症,对无异能管多大用实在没谱。无异却还算争气,烧得全身都不对,脑子还是清明的。晌午躺在床上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念叨一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什么?”谢衣问。无异很微弱地摇摇头,“二皇子日前说过,北方大旱,恐有疫症。他说得还真准。”
谢衣苦笑,“怎么忽然转了性,自己都成这样了,还念叨着天下苍生。”
无异转过头去咳了两下,“师父,你离我远点,别被传染了。”
他本是很强壮的身子骨,这两天烧得整个人都瘦下去,脸颊也憔悴得不似从前丰满。谢衣看在眼里,蘸了凉毛巾给他降温,“好了,我是烈山部人,不得你们凡人的病,你也莫把我当外人。”
“烈山部人也是人啊。”无异往被子里钻钻,仿佛被窝能把病源隔绝在内似的,“师父,你找干净布把口鼻裹严实了,不然我不理你。”转而又悠悠一叹,“不知老哥和夷则怎么样,但愿他们没事。”
谢衣无法,按他说的做,又把门窗开了一会通风。“这回肯叫老哥了?”他回头,声音闷在布料后面。
“嗯,想起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他是个粗人,我不跟他较劲。”
不是错觉,谢衣打从心里觉得无异这几日病得格外乖巧,不禁又怜又气。怜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气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等等,我去抓些草药试试,很快回来。”谢衣说。无异点点头,在门的吱呀声里阖上眼睛想要歇会。
馋鸡在笼子中扑腾翅膀不许他歇。它要跟主人亲近,无异怕它带了疫病又染到谢衣身上,早已嘱咐谢衣把它锁了。它于是也很爱闹别扭。“小黄别闹,等我好了你才有吃的,别给我添乱。”无异凶不起来,只好靠话的内容掷地有声地吓唬它。
这厢谢衣在外面听流言说宫里染病的死了大约有十之五六。太医署只是寻常用药,束手无策,福大命大的挺过去,福薄的一命呜呼。谢衣心里一边有些忐忑一边清楚只能自力更生。
好在他近来什么杂书都看,医书也看了些,综合自己经验和中原人的方子抓药,打算配小剂量一剂一剂试。他坚信无异命不该绝。再回家时,无异正像睡着,一动不动躺得很安详。谢衣浑身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很不像他地大阔步奔过去,试试那小子的鼻息,又粗又重,脸上也还烧得通红,他才一瞬放下了心。
谢衣亲眼所见长安城内是如何人心惶惶。因此在这个安静的小空间里,他坐下来,深感疲倦地将脸埋在了手中。“傻徒儿,你可别吓我。”许久之后他对着自己说。
“唔,师父,你回来了?”那小子挺费劲地睁开眼问。
谢衣放开手臂对他笑了一笑,“是啊,你觉得如何?”
“还那样,不好不坏。”无异鼓着腮帮子,别扭地动了动肩膀。
第31章 救星
谢衣背过身去,“你等等,我煎服药。”
白天阳光照下来的也是白的,树枝光秃秃,燥热而没有暖意。无异眼前发亮,大约是损耗了精神,他动念直起腰来坐坐,最后没力气,还是不正不歪地躺着。谢衣挂个小炉子慢慢煎,飘过来的味道很古怪可怕。儿时吃惯药的无异以为左右就是那入不得口的苦味,有时傅清姣自作聪明给他加糖,甜得很难受还不如不加。可这味道又的确不大一样。
“师父,”无异又扭了扭滚得床板发烫的身体,“给我来点米汤就行。”
谢衣苦笑,“一会吃完了药我试试。”
无异知道他是个不下厨的,“没事,就在屋里做,我看着。”
熬了得有半个时辰,无异又睡一觉过去。谢衣端个碗在手上,顺便吹凉了,蓦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养孩子。他没忍心推醒无异,无异倒争气,不一会自己醒来。“效果当是有的,唯独恐怕不大好喝。”谢衣给他垫块枕头,打算一勺一勺往里送,“你忍忍。”
无异此刻装起男子汉,苦药最难细品慢咽,他却眉头也不带皱一下,大约谢衣这个药味的确有些奇特,都来不及喊难喝。喝完别的没有感觉,光出一身大汗。无异转过身去又咳两下,“师父,外头这个病是不是死了许多人?”他问。
“脑袋还挺清楚,我看你是死不了。”谢衣白他一眼,“是有没熬过的……不多。”他斟酌地回答。
无异莞尔,“师父你就别唬我了,你听,外面跟鬼哭似的。”
“我自然听见了,怎么,你成心气我么?”谢衣语调陡转,几乎是要瞪着他,“你若敢说丧气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徒儿。”
无异被他的严厉吓到,眨巴了两下眼,浅色眼珠雾蒙蒙的很无辜。他看见谢衣的眼白上瞪出血丝,知道谢衣这两天夜里亦是醒得多睡得少,反省是自己说话不中听了。他很想抱抱他,又恨不得把自己缩在一堵隔离墙后头,这两种想法来回来去打架。末了他愧疚地低低头,“师父,你说熬米汤的,还算数么?”
“算。”谢衣狠狠地敲他的脑袋。
其实谢衣不是连点米汤都搞不定,是他味觉不大普通。不过米汤不需要味道,咕嘟咕嘟的很顺畅。此时白米的香气很能安抚人的神经,他紧绷久了,迷迷糊糊也要睡。睡得浅,外面的事还有点知觉,薄薄地,眼前又出现了一位久已遗忘的故人。
“司幽。”
神农唤他,神情像个忧愁的老头子,庞大的背影有点佝偻。——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罢了。因为这位神农大人永恒丰神俊朗,腰杆板直,从上到下都是权威,都精神。
“神上。”谢衣生怕他是来劝自己想开点的,然后忽然又说出什么聚散终有时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此刻心思全在无异身上,实在经不起这方面任何一点打击了。“……神上莫要告诉我无异会死。”
“他当然会死,他是凡人,如何不会死?”
“可那是以后,现在?”
神农仿佛长叹一声,“也罢,司幽,合该你前尘绝情,此世泥足深陷。”
“小神惶恐。”谢衣低下头。
“……我曾见过你那徒儿一次,凡人能生成他这样也算不容易。司幽,你血中神力随魔气而尽,严格来说已不算烈山部人,你我之间不再有联系,而我亦不会来了。往后再碰到什么事情你便自己扛罢。”
神农不大情愿地顿了顿。
“这一回……算是最后一回。我送你个饯别礼,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会知道那是什么。到时亦不必谢我。作为你曾经的神农神上,我盼着你好。”
谢衣张张嘴,结果喉咙里没有声音,大约神农不许他说了,而背影渐渐稀薄。他忽然意识到,千万年离合聚散,那个背影或许真有点佝偻的。
米汤出锅。米粒熬得很软,浓稠地溶进去,很粘的一大碗冒着热气。谢衣照旧是自己小心吹凉,再放到无异唇边,巴不得他一滴不剩全咽下去。喂着喂着,他觉得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神调皮又色,才发现手感不是很对。一手拿着碗滚烫,另一手被那小子的鼻息拂着,竟不是那么烫了。他有些难以置信,放下吃一半的碗背过手贴上无异的脸试温度——确实不大热了。
“烧退了?”谢衣手腕有些抖,又试一回。无异自己也摸了摸,“啊,果然师父一骂,它自己就退了,真乖。”那个样子着实可气。
“你便继续气我。”谢衣拿起碗来狠狠给他灌了一勺,拧上许多天的眉毛也舒展开一点,他沉默了许久。“无异,你再不要吓我了,以后还是我躺着,你来照顾我罢。”
“师父躺着,我比现在的师父难受千万倍。”那小子很快且很笃定地回答。比这话本身更要命的是,谢衣知道他讲的不是大话。
碗空了。谢衣没什么感觉地将它放下来,转过身去独自收拾一会,余光里太阳在往下沉。再回到床前,他思及无异这么大块头,这几日统共也就吃了这么一小碗米汤,更是说不出滋味。“往日……是为师对不住你。”他道。
“——我不是要怪师父。”
“我知道。”谢衣按下他肩膀,“别刚有起色就要折腾,你躺着。”
果然入夜后,无异又有些要烧回去的迹象,谢衣猜是药效退了,算着时辰又给他吃了一碗食物和一碗药。令人全没想到的是那药竟真的管用,夜里无异复发了回汗,身体很快降温。谢衣拧湿毛巾慢慢擦着他,猜想这小子是否终于熬过这一关,心中五味杂陈乃往日所不能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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