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番外 作者:羽诚
Tags:年下
却先说谢衣轻快地跟着夏夷则出了城门至郊外,找了个僻静处传送至山脚下,二人蹓跶着去寻那位铁匠。谢衣袖着手,天气不错,走得他云淡风轻。
山脚下还有些残花败草,说浪漫亦浪漫,他想起无异那小子落了单的模样,很有一派兴致地往前迈步子。爬山到半截他思索片刻,没大动静地开口了,“夏公子可是有话想单独说?”
夏夷则便苦笑,“全在谢前辈眼里。”
谢衣一叹,“无异嘴上没遮拦,你不要怪他。”
“不……在下知道乐兄是好心。”
夏夷则不是个擅长走山路的料,此刻有些气喘,谢衣便停下来等。夏夷则歇了一会才继续讲话。“乐兄是个聪明人,现在他有一说一,过一阵子,必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谢前辈,这话在下只能与你讲,你知道在下的心意,以后若再碰上今天这样的状况也好劝劝乐兄。”
谢衣点点头,“你讲。”
夏夷则不大愿提似的拢了拢思绪,出口的话也就飘飘忽忽。
“那人现在病着,除了重要奏折,一概交由萧丞相并中书省处理。在下两位兄长,除了前阵子在龙兵屿搅出的那摊子浑事,近期又不知道在动什么脑筋。一个动不动往护国公府送大礼——萧大人如今态度暧昧,又位高权重,他做这种蠢事可以理解;另一个不动声色,并不拉拢护国公府,却在三省六部中游走一遍,暗地中影响许多决议,不定是在打什么算盘。”
“在下思忖良久,觉得京师大部分势力已被他二人瓜分,若要成事,非得从旁下手。好在这二人都不懂打仗用兵,疏忽了各位将军。所以在下才出此下策,有意与江陵武家交好。武老将军还在生时曾与乐将军齐名,现在的武小将军也是一条好汉。”
夏夷则好像露出些后悔神色似的。
“当时在下火气上脑,近来仔细思量,觉得夺位绝非小事,兵行此招拉拢将军们更是险棋中的险棋,不应当牵扯朋友。所以在下有意未去定国公府拜会。乐将军既已弃军从商,想必是希望明哲保身过太平日子。此事不成功便成仁,在下……在下不愿连累乐兄和他的家人,也包括谢前辈你。”
谢衣与这人识得久了,相信他有拳拳好心,因此只一颔首。“夏公子,你也说无异是个聪明人,我想他允你时亦有他的考量,这些他不会全无思索。”
“在下明白。可乐兄便是这样,永远考虑旁人,是不会考虑他自己的。”
“这……也对。”
“所以谢前辈,劳烦你劝劝乐兄,就当他对此事全不知情罢。”
表情中带一些坚决地,夏夷则缓步走向了混匀着熔炉热气和锻铁声响的铁匠铺子,并未再提起这些话。谢衣跟着他,很迷惑不知要怎么传达给那小子才好。别人不了解无异,他还不了解么?无异正是那种最见不得朋友孤身犯险的人。说起来这个毛病也是自己给他落下的。
转过一道坡,熔炉露出浓墨重彩的模样。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大小小的模具火泥。谢衣行过去,随意擎起一柄弯刀拿在手上看了,刃纹妖冶凛冽,寒气森森,是好刀。他抬头遇见夏夷则与赤裸上身的老铁匠相互一点头,在蒸蒸热气里,夏夷则抚摸剑架的样子显得很不近人烟。
这让谢衣颇想起很久之前的沈夜,他担忧夏夷则成为第二个沈夜,因为一些陈年旧事而被仇恨牵绊,铸下大错。但是谢衣总是无法干涉这样的他们,他宁愿相信夏夷则是个仁慈的人,至少无异是这么看的。
他相信无异。
无异此刻却分不出神为夏夷则动机不纯地拥佳人在怀而操心。
自从谢衣与夏夷则离开,他正闷头往定国公府回,哪想到人没到先被呼哧带喘的吉祥如意给钩住了。“少爷!可算找到了你了少爷!”那两人一边跑一边吵嚷,好不热闹。
无异赶快拽住他们冲过头的领子,心说最近没惹娘亲生气啊。“好好说好好说。”他帮吉祥如意站住,扫了一圈他们一个赛一个跑得汗滴滚落的脸。如意先喘过气来,“少爷,不得了啦,家里来了贵人,指名要见少爷,少爷您快跟小的回去吧。”
无异更奇怪了,什么“贵人”能指名要见他?仔细盘问吉祥如意,那两人还扭扭捏捏不肯说,既装神弄鬼又十万火急,到最后无异气急败坏了才来一句“是王府里来的贵人”。
这时无异也走到乐府门口,只见一溜黑压压的侍卫,服色都不是寻常小兵。他刚要问出口的“王府?哪个王府”也咽了回去,只得硬着头皮迈进门,穿过院子。
“哎呀,异儿你可算回来了。王爷等你有好一会了。”
未见人,声已到。乐绍成音如洪钟,额角带着汗,显然是松下一口气的表情。
“孩儿来迟。”无异没看,先认罪行礼,跪一下总无大错,然后听见头顶前方有一句“无妨,不打招呼便来拜访,是我的不对,定国公切莫责怪世子”。
那声音很平实,没有波澜,内容却是十足的客气。无异才猜着哪家王爷如此平易近人而抬起头来。不看不打紧,他一看一晃眼,以为自己瞧见了一个年长版的夏夷则——不,这位除了比夏夷则年纪大些,眼瞳之间也含着黑风一般深藏不露,两眉斜飞,高鼻端唇。无异心里拉了警报,又低下头去,“殿下。”他心知肚明。
李简很端正地站起身扶他起来,力道拿捏得轻。“世子无需多礼。世子认出我,可是因为我与三弟有七分相似?”
“……的确如此。”无异老老实实点头。
李简微微一笑,“宫人均背地里说三弟像我,我像父皇,可三弟与父皇却不大像,足见血缘一事奇妙非常。”
无异是个通常不怵的人。他曾见识过李据,当时李据大模大样摆足了架势,他都心念一动跑去砸场扯谎,全没被吓住;可今日头一回见到李简,这人对他明明纡尊降贵以待,他反而有些被震慑,心里觉得此人不好惹且不能惹。转念一想坊间传二皇子阴毒,这回阴不阴毒尚两说着,怕是谁见了他,背地里都要胆战心惊地嚼几句不清不楚的话,三人成虎,不知有多少水分。
他于是直觉夏夷则与李据尚可一搏,与此人斗是以卵击石,而与那个生出这人的爹呢?他想也不敢想。
“我比世子长不了几年,世子又与三弟交好,那便是我的交好,不必如此拘谨。”李简很平和地放开无异,“乐老将军、夫人也均是我的长辈,今次实乃简无礼了,还请二老不要见怪。”
乐绍成客气一番。他阅人无数,明白这位王爷就算来意纯善也不能有丝毫怠慢,姿态放得越低越有麻烦。一旁傅清姣更是心里有谱,只施礼,说话的事全交给男人。
“我这次来,是听说无异公子精通偃术。”
“父皇以斩妖除魔开国,此后群臣却懈怠了,对术法之流不加重视,以为皆是迷信,我不这样认为。”李简缓缓道来,“现在时有旱灾,百姓劳作辛苦,商人利润微薄。大兴偃术可利耕收、交通、贸易,造福黎民万世。可惜莫说帝京,纵是放眼国内也缺乏精于此道的才人。”
“好容易眼前就有一位,因此简特地前来讨教。正巧方才听乐老将军说世子已决定独立,若世子不嫌弃的话……”
他话锋一转,人也面向无异,“我在王府建了粗陋的偃甲房,世子可有兴趣前去一观,指导一二?”
第30章 灾与疫
他这一席话处处顺理成章,没有一句不对,说得无异心服口服。而且因为偃甲房“粗陋”所以请他“指点一二”也是十分客气柔和,压根没有容人拒绝的余地。无异低声应了,“草民不敢。指点尚谈不上……”
“——那便看看也好。”
总之是万般活路皆堵死。
乐绍成给他打眼色,无异看见了,又想起定国公府门口那丛侍卫,明白自己这一趟是非走不可。随后他认了命,跟在李简后头上马车,一路都很难讲忐忑抑或是无味,只有李简在前面端端正正的背影捉摸不透。
王府与他想象中差不离,一般大小,朴素得与定国公府也没区别了。李简不与他吃茶讲话或做那些弯弯绕绕,而是自顾自聊了一会北方大旱后直奔偃甲房。这点直爽叫无异松快许多,不知不觉中放下一重警惕;而偃甲房甫一开门,才是真把无异唬住了。
老管家管着钥匙,从门缝里渐渐旋开内里满满的光线,而那管家仿佛是被薄尘呛了一般咳嗽不止,自觉躲出门外,只剩一室光辉。
无异抬眼望去,他是个识货的,如何看不出那些木料、乌金连带续弦胶全是极难弄的上等货色?这一屋子东西的贵重,或许堪比脚下一块地皮。同时工具、材料的摆放也看得出花了大心思安排,舒服又趁手,若在其中坐上一天一夜不知有多享受。
可见二皇子不是简朴,是只在刀刃上下血本,这等实用为先的精神令无异不寒而栗。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师父能拥有这么一间屋子,一定也会极高兴。“如何?”李简未有什么得意之色地回过头来询问。明明已经准备周到,还扮此冷面。无异拿着分寸低头:“殿下好眼光,这间偃甲房堪称完美,是每个偃师的梦想。”
“完美?不,它还缺一样。”李简的手指经过磨石斑驳的表面,“缺一个主人。”
无异沉默不语。
他自然早猜出李简今天叫他来是什么意思。李简话也说到了,人不着急不着慌。“无异公子,”他转过身来正色对着无异,比起询问更像是命令,“你的散仙之心我很能体会,可你长年修习偃术是为何?本可一济苍生,却宁愿浪迹四海么?恕我直言,材不能为民所用,既是浪费,亦是罪过。”
“草民惶恐。草民只是凭借一己兴趣修习至今,还未思索过这般大义……”
“——这并非大义。”李简很温和地打断他,“无异公子若是与我那三弟一般大,这等年纪与背景,怕是早该出仕了。我那三弟……可莫要因为他命苦福薄,而使你也对朝廷怀有偏见。有偏见也罢,若如是令苍生白白错过本应拥有的福祉,那我作为朝中一员也要无限遗憾了。”
无异匆匆忙忙跪下,“殿下……殿下实在是高看草民。”
“……是否高看,我自心中有数。”
这时门外仆人们的一阵咳嗽打断了他们。李简皱眉,吩咐二管家将感冒的仆人全都带下去歇着。他是计划了长线慢熬的,没存着今天一席话就能说动无异的心。觉得自己讲差不离了,再把人留下去叫对方生出反感反而不好,于是李简再次扶无异起来。
“无异公子不必多想。我这燕王府的门永远开着,这些东西本就是为公子而备,也没有他人懂得使用,好在它们并不怕灰尘。”李简淡淡道,“公子尽可继续做散仙去。但若有朝一日见到百姓受苦,想要做哪怕一点努力,王府都欢迎你来。”
这最后一席话也是一样不疾不徐,软绵绵地逼死了人。
很花费时间地,无异一步一步走出王府,拐过街角,隔着一个街区终于脱离了燕王府的势力范围。他忽然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明明没有丝毫战斗过,却是彻头彻尾地败了。
什么时候怎么败的他讲不清楚,总之是被李简几句话砸得蓦然成一个渺小的孩子,一个手无寸铁的、木剑被爹爹打坏就要嗷嗷大哭的没出息的小孩。天黑了,他开始不那么确定李据话中的含义,那些事情好像很遥远,而对方又字字恳切地高看他,令他迷惑自己是不是真有那么好。他复想到李简虽未点破、但描述得那么一个尽善尽美一济苍生的偃术大师其实在世上早已存在,不是他乐无异,是他的师父谢衣。
师父曾做着创造生命的梦,梦到如今终于破了。无异从来没有想到那么远,那他修习偃术是为何?他有一心向往的师父,仅仅为了追赶他,像追赶太阳的影子一样虚无缥缈而远。这影子……
这影子终于被自己拥在怀中。可无异还是个喜欢琢磨偃甲的学徒。——他是暗地里真有那么点执拗。那么作为偃师的他,去哪里?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