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番外 作者:羽诚
Tags:年下
当他孑然一身地站在空荡荡的温室殿中,看到母亲生前喜爱的器物珍玩均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心中的难过便如岩浆滚遍了身,仿佛温室殿于淑妃在时是个冷宫,等淑妃不在了,更是连个肯光顾它的人都没有,这些好东西尽数烂在数十月未曾开封的空气里无人问津。
他如今拥有了陪笑着忙碌的宫人,以及满满一盆烧不完的炭火,甚至迎面撞上李据再不必远远绕开,——可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夏夷则叹息一声,差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写了三封信。一封给无异,一封给江陵的武灼衣将军。这两封信写好了,他拿出无异之前送他的偃甲鸟,嘱咐了路要怎么走怎么回。还差最后一封,夏夷则略一思忖,抬头落笔格外缓慢谨慎。
——闻人姑娘,久疏问候,冒昧打扰。不知近况如何?
这封信因为不急,他写得徐之又徐。
再说无异在定国公府守了三天,傅清姣终于悠悠地回了魂,府中上下均是欢欣又安慰,一派喜气洋洋。傅清姣一醒来便发愁儿子那个尖尖的下巴颏,自己还没吃顿正经饭先叫厨房可劲开伙。一家子的喜气全都砸在了大功臣儿子身上,搞得无异很吃不消。
乐绍成从头到尾只是心焦,其实没出几分力气,渐渐觉出自己的有心无力。吃过一顿好饭本应令无异快点歇了,他一踌躇,还是对无异使了个眼色,“异儿,与为父到书房来一趟。”
无异困着应了,及至父子二人隔着一张地毯对坐,倒也说不出许多话来。最后乐绍成摇摇头,“异儿,你对现在接管为父的事业可有兴趣?虽说是早晚的事,不过清姣这一病,也使为父萌生许多悔意,想要颐养天年多陪一陪她了。”
无异抓了抓脑袋,“儿子对经商一窍不通……”
乐绍成似乎没指望他立刻答应似的,“罢了,此事可以慢慢再议。另外为父虽然久不过问政事,然而最近听说你与三皇子走得很近……此处没有第三个人,你讲讲实话,是否有什么打算?”
无异老老实实地答话,“夷则是我的朋友,他若有打算,我自然全力相助。”
乐绍成很无奈地微笑,“为父年轻时,也曾有与你一般的想法。”
“——异儿,你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便可,唯独不要忘了,有朝一日……伴君如伴虎。”
“儿子明白。”
乐绍成担心他是否真的明白。可这种事须得自己来体会,旁人说破天亦无用。
当晚无异最终回他的小世子府去睡了。谢衣自他走后没有闲着,尽力而为地救治了许多百姓,又不好太过张扬,所以连治病也如同打游击,不肯在同一家面前两次出现。后来安尼瓦尔在客栈中憋得太狠,长安城又封了城门不准出入,他无事可做且仗着自己身体好,干脆来帮谢衣的忙。无异回家时,他们正收了工在院子里头歇息,一个黑一个白,恰好形成鲜明对比。
安尼瓦尔见他回来,走过去又给他两拳,“行,比上次见有油水点。”他打量一头羊似的把无异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无异正带着一肚子晚饭撑得半死,“老哥,你可别嘲笑我。”他笑嘻嘻地躲到谢衣背后去,“你们聊,我先去洗个澡。”说完迈着阔步奔去屋里。
愣了一会,安尼瓦尔忽然很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谢谢谢先生,你看他叫我哥!”
谢衣把茶水往他跟前推了推,他笑,“狼王,你要习惯。”
“是,我得习惯。”安尼瓦尔点头,“不……不习惯也好,听着高兴。”
一时欢声笑语,一扫颓靡。而谢衣有所顾虑,少顷还是正色了,“方才无异回来前,狼王说看这病症状眼熟?”他问。
“嗯。”安尼瓦尔也镇定下来,思忖片刻,“这与突厥人每年入冬要犯一回的那个小病是有些像的,只是你们中原人的症状格外厉害,才死了这许多人。”
“突厥?”谢衣于这些异族的事很不大通。饶他再博学,研究中原风土已属费劲,西域是离开流月城后才有所着手。天下之大,突厥人的事知道得实在有限。安尼瓦尔并不爱与那些人打交道,因此能提供的信息不多。大约只有边境的百姓们最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一个民族。
这时无异也甩了一头水出来。谢衣怕他再着凉,硬把他按回屋里。安尼瓦尔跟在后面,三人对着坐了,无异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气氛严肃过头,因此忽地一乐。“你们刚才可是在谈什么大事?”
他倒乐得好看,谢衣极之无可奈何。安尼瓦尔与他流着一样的血,自然也有一些天塌下来有人撑着的乐观劲。在这兄弟二人面前疫病成了小事,谢衣觉得新鲜,久未插话,只听着他们两个四处揣摩。
是夜安尼瓦尔自己找了间房收拾出来睡下,还拿了壶酒喝着开心。无异好容易得机会抱着谢衣捣鼓,不顾自己困或不困,就是很固执地不让谢衣歇。谢衣趁他比从前瘦力气也没恢复完全,直接翻过身来指着他的鼻子警告,“再不睡明日你便别想起了。”做个反客为主的架势。
那小子混不吝地手脚一摊,瞳孔里扑满烛光,“师父,你真好看。”他答非所问,脸上轻浮又认真。
不待谢衣动作,他用骨节越发分明的手臂缠住了谢衣的背往自己身上推,然后吻得很缠绵用力,丝丝都是病榻上郁积出的气量。无异往日有一些觉得师父神圣不可侵犯,巴不得永远捧在手上供着远远瞧着才好,纵是长那个心眼也犹犹豫豫。可今天无异着实是由心到身地渴坏了。
谢衣思索这小子的年纪是不是到了。他在天上是不用吃喝的,于这件事本来也很淡泊,没有见识过人类如何地沉溺其中,因此做与不做都不很在乎。无异尚处于有些愣头青的阶段,只要师父别疼着伤着,其余他是很少讲究的。相应的谢衣也只认为他高兴便好,自己有多大滋味亦不甚了了。
二人收拾干净了并排躺下,无异还没满足似的往他身上贴。谢衣摸了摸他的胳膊胸膛,忽然觉得这具少年人的身体很美好,无论胖瘦都干净饱满。无异睁开一只眼睛,“师父,你别招我,我还能再来。”真真假假,光是占便宜。
谢衣不给他活路地背过身去睡。接着发现那小子的气息的确是又缠上来了,手掌心正贴着他的脊梁骨移动,黑暗中所到之处有微弱的战栗。最后那小子仿佛忍耐下去,没有实践什么“再来”。
谢衣觉得他还是当一只大狮子狗比较好,可又隐隐希望狮子狗日日兴高采烈到得意忘形,这是个什么心理,谢衣自己不大清楚。若论做“人”,他可能是个还不如徒儿的新手中的新手。
第33章 威胁
无异此后又留神了几天谢衣有无被感染的迹象,见确实无事,心里才踏实下来。他这些心理活动谢衣一概是不知道的。
虽有谢衣配的药,疫情能够得到缓解,不过万事并没有像无异想象中一般皆一顺百顺。
自从这药方子由太医署流传至民间,便很快出现了百姓争先恐后抢购成药的局面。大家都很着急,仿佛拽着了救命稻草,生怕自己屯得还不够多。从皇宫向下许多大户见此情景更是首当其冲地搞起垄断,不管需要与否,见药就买。
户部曾试图制定每家每户配额购药的规则,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比如那胆子大的,几户男人联合在一起砸药房取药,一见药品有库存剩余便破口大骂是药馆私藏、奸官腐败;还有胆子小但通原理的,将长安城中但凡相关的野生药草均挖了出来自己瞎捣一气。这两种风气形成之后,前者渐渐发展成无论药房卖药与否都要砸开看看,后者则变成无论是不是药均先挖出来攥在手里。
大事态发展都是很快的,民间砸破房子能够拿到的药品也确实是少数,要钱不要命的眼尖商人早已借机屯去了货,转手高价卖出。起初卖得还是真品,后来真真假假也就不大信服了。听说许许多多的线循到最终,结论是好药全流去了博卖行,大家想那博卖行主人定是糊涂了才要发这趟财——疫病都被城门关在长安城里头,抢药的人还怎么攥着钱大老远地跑一趟?
然而博卖行主人其实很有慧眼。长安城的光景早已透过驿马和家信传遍了全国各地,因为描述的人一向夸大其词,而三人成虎之事又稀松平常,所以外面流传的流言恐怖程度远胜于一本消遣用的灾难小说,更别提实际情况。既然如此,博卖行的药品也就不愁销路。
安尼瓦尔被困在长安城中。他曾是个野惯了的前小国大少,从前捐毒国内若有不平静的时候,那除了小型战争就是街头斗殴,很少有这种和平型的兵荒马乱。安尼瓦尔头一次看,倒看出了趣味,钻研起了究竟是世道不公还是中原人奇怪。最后他得出结论,认为人多的地方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单纯对中原天子一点兴趣都不再有,只觉得那必定是个麻烦差事。
于是他又故话重提,劝无异不要在中原较劲,早日随他找几个小城做城主去。
无异在这个问题上一向能推就推。他自认除了血统身世有点个别以外,自己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原人。彼时他正研究夏夷则新一封的通信,因此听的格外心不在焉。夏夷则信里说他现在一切都好,无需挂念,风格是一贯的简洁。太简洁了,反而令人怀疑一定有乾坤。
无异很快意识到这信纸厚得奇怪,仿佛纤维还很粗糙僵硬,于是长了个心眼对着阳光照照,才看出内里原是有夹层的。他找片小刀切开了纸,混得有些紧,很难不破坏里面的文字。最后灵机一动,感觉附言很短,皆是写在了表面的空白处,就算打湿信纸也不会因为上下层叠加而相互捣乱。他因而喷了些水,放在强光下赶在墨水化开前阅读。
内容倒很好理解。里面说的是瘟疫的开头自一位陆昭容宫里的丫鬟,这位丫鬟若所查不错,在李据搬出皇宫前曾与李据有些不清不楚。
虽然事情很蹊跷,但据无异所知,大皇子本人这阵子身强体壮无需怀疑,若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维持到今天,很难解释为何丫鬟死了而李据连一丝病态也无。
他把纸放在蜡烛上烧掉,正巧谢衣刚刚回来——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容谢衣继续打悬壶济世的游击,谢衣已渐渐恢复闷头练剑读书以及钻研偃术的人生。
无异觉得这样很好:但凡谢衣还在过一天这样的实在日子,他就是一个有全属于自己的家可以回的人,不怕天塌下来。
现在除去与夏夷则慢慢地啃皇宫这块硬骨头之外,他唯独还有一件烦心事。
不是别的,还是那位二皇子殿下。往日他没去过燕王府倒罢了,前些日子去过,便发现王府在他从自家到定国公府的必由之路上,左右绕不开一个前后门,若要隔过一个街区又多走太多冤枉路。总之,他很难不在两边跑的同时避开燕王府的招牌。
他很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去看看李简。如果不是他与夏夷则这层异心,于情于里此事都是应该做的。燕王爷纡尊降贵地亲自到定国公府拜访他,他就算再清高也要礼数周全——况且前些日子他还送了药,更不能假装自己将人事全忘在脑后。
今天经过时无异照例犹犹豫豫透过后门往院子里瞥了一眼。随即他再也不必发愁这个问题了,因为冤家路窄,李简恰好在院子里喝茶,他很眼尖,直接就碰到了无异的视线。
无异这回躲不掉,只得硬着头皮略略点头。
李简放下茶杯,“何妨进来一坐?”
话说得毫无谈条件的余地,李简本也是没有商量可以打的身份。无异迈腿进去先行礼,李简指了石凳子要他坐,他不敢不照办。李简又回头嘱咐新任的冯小管家给无异公子上茶。茶在茶壶里还有不少,但小管家从小被父亲教导着如何察言观色,很得要领地把壶拿去了,还带走了下人们,非有半炷香不能回来。
冬天里的院子很萧索,但若种对东西,如松柏与竹皆挨冻,此刻便能显出来枝繁叶茂的好,使得两个人在其中不很尴尬。“殿下身体可大好了?”无异明知故问。
不得不问,教对方先问又是自己理亏。
李简一挥手,他原本就是凉阴阴的模样,病后除了气色差些,也无甚大改变。“你我二人皆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倒是我要道歉连累了你。然而若不是你被我连累,今日我命早已没了,长安城中百姓也不会这么快生龙活虎地四处打砸抢挖。看来万事还有它的因果。”
无异不好接话,只是听着。李简亦不指望他说,“前几日在榻上养着倒教我想通了,觉得明人不必说暗话,也算我对你的一点报答。无异公子,我这里有一些你会感兴趣的消息。”
声明 :本站内容转至互联网,所有资源版权均为原创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版权请与我们联系,及时删除!站内所有作品、评论均属其个人行为,不代表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