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蹲牢也得出来晒晒太阳!”守门的仆人边开门锁边嘀咕,不过还是嘱咐他,不要去太远的地方,也别太久。
许一霖笑着答应了。
他果然没有走出多远。
只是拐了两个弯,就遇上秦兆煜。
秦家的二少爷坐在茶馆的二楼,垂着眼看着楼下的马路,仪态姿势和之前的那个秦二少并无太大的差别。
许一霖走到茶馆前,就站在秦兆煜的座位下,静静地看着他。
他并不想过去道声不轻不痒的节哀,也不舍得就这么走掉。他在楼上传来的,那不成样的唱腔里,站成了一尊雕塑。
然后秦兆煜侧过脸来。
那个川清第一纨绔子嘴唇动了动。许一霖站在下面,在夹着《专诸刺僚》那一句句的京白里,完全听不清楚。
许一霖以为是对着他说话,不仅有些着急,他听不见那人说了什么。
楼上京白刚好念完,胡琴声作响。许一霖抬着头,一心只想让那烦闷的女声住口,他抓着那节拍开口唱,他歌声一出喉,立刻惹来来无数目光。
“三皇五帝夏商周,盖世英雄不到头。
命中有来终须有,命中无来莫强求。
鱼中暗藏剑一口,要把王僚一笔勾……”
许一霖的老生学得是谭派,铿锵中余韵深长,厚重里带着云遮月掩的意境。楼上的女子果然不再敢出一声,那拉胡琴的倒是激动了,但竟然在最后一句“手捧鲜鱼朝上走”那句拉错了。
许一霖停了口,没有接那句错了音的唱词,也不再跟着念下去。这一会,四周里已经围了一圈的人,见他不唱了,又一起了一串的叹息声。
秦兆煜垂着眼,看着他。
许一霖抬着头,等着他开口。秦兆煜笑了笑,他拿起茶杯,对着楼下的许一霖举杯,然后他嘴唇动了动。
周围已经静了下来,秦兆煜的那句话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但许一霖听明白了,他在说:
十五夜,手捧鲜鱼朝上走。
自秦承煜遇刺后,秦兆煜整天整天的不着家,可秦府里如今已无人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二少爷了。
秦家真正的擎天柱倒了。
秦鹤笙一天里突然病倒,整个人昏迷不醒。秦太太一听到消息,也跟着病倒,秦家上下此时已经乱得不成模样了,只跟着秦鹤笙一起闯出来的管家秦荣还在前面勉强支撑着门面。
为了防范仆人做反,卷了主人的私物逃走,秦荣每日晚间必定要巡查一次秦宅。这天他刚走到秦太太房间的门口,就发现秦太太房间的门竟然是开着的。
秦荣悄声握了枪,走了过去。他靠着墙,从洞开的房门里,可以窥见到房间里大床的位置。
今天是十五,满月。
秦荣借着窗户里射过来的月光,看见秦家的大太太还昏迷在床,而她的床边,秦府的二少爷秦兆煜一身黑色的中山装,目无表情地站在床头,看着他的嫡母。
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还能隐约看得到他脸上的血痕。
黑色的眉,黑色的眼,还有溅到脸上的那殷红的血点……黑夜中的这一幕处处诡异,却透着一股哀重的美感。
秦荣正要出声,就听见秦兆煜冰冷的声音对着昏迷中的大太太道:“……我已经杀了他们……”
“在火车站,害你儿子的那些人,已经全部死了。”
“至于幕后的那个人,我今晚就会去见他。不过我大概是回不来了……”
“你二十五年来大概都没正眼看过我,但好歹有这么点的养育之恩。我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秦荣站在门口,看见秦兆煜低着头对秦太太说道:
“再见了,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7
川清医院。
这座俞地境内最大的医院自从秦鹤笙入院起,就安生不得。地板上,屋顶下,四面墙壁的里里外外,热闹得人心慌。走廊上,是穿军装的比穿白大褂的多;病房里,是肩膀上带着星的军官比蓝白竖条的病号多。
若医院门口有一对门联,那么左边该是贴着烟气与酒气齐飞,右边则是骂娘并吆喝一色,横批,乌烟瘴气。
不过乱世里,手术刀没枪杆子尖,病历本也没手榴弹硬。被征用的只好闷声不言,征用的就越发理直气壮。
医院的五楼,秦鹤笙的病房外,与下面热闹得跟菜市场一样的情景比,这里安静得透出了那么一两分诡异的味道。
高仲祺,陈阮陵……俞军校官以上,说话算得上的全候在这里了。
秦鹤笙和所有的政治人物一样,纵使他在病房里还有着一口气,但外面的这些人已经当他死了,迫不及待地分割起他的遗产。
也和所有子嗣众多的遗产案一样,这俞军里的几座山头是谁也不服谁。以高仲祺和陈阮陵为首,俞军分成两派相互僵持着。高仲祺是秦鹤笙带出来的人,是年轻力壮的少壮派;但陈阮陵也是功高的老臣子,资历竖在这,更不用说这位陈公如今一只脚已经站到了日本人的圈子里。
秦兆煜一脚踏上五楼,就闻见了这走廊里静默的空气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他呵地一声冷笑。
走廊里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向楼梯口。
秦家的二公子站没站相地靠在粉白的墙壁上,眼底里的讥讽一览无余。
陈阮陵的卫士,不着痕迹地围住上司。高仲祺戒备地看着秦兆煜:“二少,你来做什么?”
秦兆煜冷笑道:“里面躺得的那个好像是我老子,做儿子的来医院探病,你一个外人开的是哪门子的口?!”
高仲祺皱眉道:“带黑纱来探病?”
秦兆煜一边朝病房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可不是。今年秦家走霉字,大哥的三七都还没过,老子就倒了。”
高仲祺犹豫了半响,俞军这么多眼看着,到底不能拦着人家儿子进爹的病房,只是秦兆煜前脚进,高仲祺和陈阮陵后脚也就跟进来了。
秦兆煜走到床边,看着病床上人事不知的秦鹤笙。
短短两天,秦鹤笙就已经脱了形了。整个人肿胀不堪,嘴唇乌紫,再无昔日俞军大帅的一根头发丝的风范。
秦兆煜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灌进了一管子铁水,又烫又硬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父亲是好不了了。
不管他这一生的功业是作孽多过有功,还是有功多过作孽,他都要死了。而在他死之前……他善良敦厚的长子被谋害,他一生辛苦挣下的家业大概也很快就会被他的下属和害死他儿子的凶手分赃……
中年丧子,妻子病弱,妾侍偷人,下属离心背德。如今这病床前,竟只得一个不得他青眼,万般看不上的儿子……
秦兆煜跪在床前,道:“今天是您大寿……”
他声音一出口,实在是嘶哑难听,秦兆煜道:“我这辈子,吃穿用度,从根子上来说都是您给的。今日也没旁的好送的了……”
“如今您快走了,我在这里给您唱段戏。”
“我一把一式练出来的,好歹算是我真正拿自己的东西孝敬您了。”
秦鹤笙睡在床上毫无知觉。
秦兆煜咚咚地朝秦鹤笙磕了三个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像换了一个人般,秦兆煜脸上那纨绔般的神情全不见了。他眼风扫过这间偌大的病房,落在高仲祺和陈阮陵这两人身上。他下巴微扬,脸上的哀伤迸发为一股凛然的正气,他开始念:
“武将文官总旧僚,恨他反面事新朝。纲常留在梨园内,那惜伶工命一条……”
这段京白,字正腔圆,声线里饱含讥讽与不屑,那辛辣里带着末世的沉重,几乎字字可断金玉。
“虽则俺乐工卑滥,硁硁愚暗,也不曾读书献策,登科及第,向鹓班高站。只这血性中,胸脯内,倒有些忠肝义胆……”
长生殿,骂贼。
彼时安禄山身披黄袍进了长安,满殿文臣武将,对着新君阿谀奉承,只一个戏子出来怒骂断送了大唐盛世的反贼。
纲常只在梨园内,乱世里何来情谊?
“……今日个睹了丧亡,遭了危难,值了变惨,不由人痛切齿,声吞恨衔。”
这纷纷扰扰的世情,演得正是一生兵马峥嵘的将帅,将要倒在暗箭之下,死在不光荣不精彩无来由的一段急病里。此时竟也只得一个他视作尘泥的孽子,在他面前,替他痛骂着依附着他,计算着他,背叛了他的一众部由。
从仙吕村里迓鼓到元和令,到上马娇……秦兆煜从一阕唱骂到另一阕,他骂中带叹,叹中带笑,笑中有悲。
“……恨子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淹,癞虾蟆妄想天鹅啖……”
“……平日价张着口将忠孝谈,到临危翻着脸把富贵贪……”
高仲祺还不觉,但陈阮陵却听得面容变色。那话里的句句如刀,直接往他身上劈过来,他已有些发怒了。
病房外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倒只看见秦二少竟在病床前唱起了戏来,无一不感到惊奇。那隐隐的歌声透过门传进来,有人贴着门去听,竟把门推开了些许。
“从若不把一肩担,可不枉了戴发含牙人是俺。但得纲常无缺,须眉无愧,便九死也心甘……”
陈阮陵不好对着秦二少发作,只能对着门外骂道:“二少在这里彩衣娱亲!你们这群兵油子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滚!”
后面的这群校官只好退了出去。
陈阮陵骂:“滚远点!”
这些俞军中层的头头脑脑,只好滚远点了。
陈阮陵刚出了一口气,就听见秦兆煜突然停了下来,惊喜道:“爸!你醒了?!”
陈阮陵的神都要惊飞了,冷汗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他一下子奔到病床前查看秦鹤笙的情况,却发现病床上那人还紧闭着眼。
旋即,他突然被撞飞,耳畔响起了砰地一声。等他翻身起来,发现他的一个护卫倒在了地上,秦兆煜手里拿着一把勃朗宁正对着他。
砰!
两声枪响并成一声,秦兆煜似乎僵了一下,他的子弹偏到了腹部,没有射中陈阮陵的要害。
高仲祺手里拿着枪对着秦兆煜。
秦兆煜见一击不中,随即拿了地上那具护卫的尸体做挡枪盾,翻到阳台上,跳了下去。
高仲祺追到阳台上一看,并没有看到秦兆煜的身影,他立刻四处张望,马上就在医院的外墙上发现了一根从六楼楼顶垂下来的绳索。
他这是有准备了!
高仲祺铁青着脸想。
外面走廊里的校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仲祺看了眼惊魂未定的陈阮陵一眼,对汤敬业吩咐道:“立刻通缉秦兆煜。”
汤敬业一愣,道:“可他到底是秦帅的儿子,如今秦帅生死未卜,我们要拿他唯一的儿子,这……”
高仲祺道:“秦兆煜私通父亲妾侍,弄药害了秦帅。我们拿他是名正言顺!”
秦荣的车子停在了一个昏暗的巷子里,他焦急不安地看着前面的路。
他后面的车门突然打开来,一个人飞快的钻了进来。秦荣不敢怠慢,立刻发动了汽车,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情况。
秦兆煜倒在后座上,他一手捂着右胸,手指间血不住地往外涌。
秦荣惊道:“二少爷!你……”
秦兆煜满脸冷汗地道:“死不了!”
秦荣着急地看着后视镜里的秦兆煜道:“您再忍忍,我们回府!请陆医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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