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这时才慢慢转过身去,脸上竟有一丝浅笑,那架著千煌的人愣了愣,一时间也忘了要走,眼睁睁地看著开阳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过来。
"开阳星君,你干什麽?"王母低喝了一声。
开阳却像没听到似的。只是走到千煌跟前,合眼一笑,慢慢抬手,拈著衣袖细细地拭去千煌脸上未干的泪痕。
周围一片死寂,开阳也便似看不见周围的人一般,拭得极慢,好久,才顿了手,怔怔地望著千煌的脸,轻叹一声,喃喃道:"有什麽好哭的呢,错了就是错了,哭能抵什麽用呢?真是小孩子模样。"
"开阳星君!"王母脸色更差,喝了一声,示意那人将千煌带下。
开阳轻轻收了手,回过身来,眼中已经失了神绪,只是唇边依旧噙著一抹浅笑,竟让那平凡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让人惊豔的温柔。
"开阳......"摇光也早被人拦住了,只来得及唤一声开阳,便被人死死地捂住了嘴。
开阳似是没有听见,只是向著王母直直地跪了下去,缓声道:"开阳违反天规,妄动情欲,勾引帝君,又无端杀戮,自知罪孽深重,今愿领罪。"
"你既知罪,哀家也不愿难为你。诛仙台上斩断仙根,下凡去吧,世世受难,少年而夭,历经百世可入轮回,之後的......若你还能入道修炼,亦可再列仙班。"
开阳淡淡一笑:"谢娘娘,只是为仙......开阳,不稀罕。"
忘川(二十)
二十
周围水平如镜,扁舟轻摇,忘川看著开阳,见他不再说下去了,只是最後那一句"不稀罕",竟听得心中一阵激荡,不禁低笑:"那样的天庭,不留也罢。"
开阳愣了愣,抬眼看他,似是不懂他话里的意味,过了很久,只是生硬地道:"前因後果你已经知道,若只是怜悯他,到如今也该死心了。"
"为什麽?"忘川问。
"为什麽?"开阳眼中错愕,"那样的人,还值得爱麽?"
忘川笑了,带著一末微暖,看著开阳:"可是,你不也爱上了他麽?"
开阳脸色微微变了变,冷笑一声:"谁会爱上那种人?"
忘川摇头:"若是不爱,你不会认罪。正因为爱了,你以为他会不变,哪怕不能在一起......可是,他却先辜负了誓言,所以你失望了,才会死心。上诛仙台,下凡历劫,其实都只为了逃避这情殇......你不是恨他,你只是对他失望了。"
开阳看著忘川,眼中掠过一抹错愕,最後渐渐化作了满目苍凉。忘川却只是静静地看著他,眼中澄澈。
过了很久,开阳才轻声一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错了,我,"他说得很用力,"只会恨他。"
忘川微微垂眼,像是有点失望了,只是抿了唇,没有说话。
"还要等?"开阳低声问,像在压抑在什麽。
忘川坚定地点了点头:"还等。"
开阳没再问下去了,翻身落在桥上,站在那儿,沈默了很久,终於转过身去,低了头,微声道:"这次再去,便是最後一世,一切惩罚便算是尽了,到时候,我便於一切凡人无异,自入轮回。你......"
话到了此处,到底是哽在了唇边,迟疑了很久,开阳终是什麽都没说,似是轻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往桥的另一边走去。
忘川望著他的身影渐远了,才慢慢地坐了下来,眼中略略地有些失神了,只是张著,好一阵,才轻声呢喃:"还等,还等......"极轻极细,却带著无法忽视的坚定,像是在心中,一遍遍地确认。
这次再去,便是最後一世,一切惩罚便算是尽了,到时候,我便於一切凡人无异,自入轮回。
最後一世过去,此後,便再无纠缠了,千煌又该怎麽办呢?他还会再来麽?还会追下去麽?
忘川蜷在扁舟之上,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著。
还等,还等。
月色如霜,苏州城中大街小巷都已静了下来,却偏生有一个角落,热闹才刚开了场。
春满堂,摆在苏州城著名的花街柳巷最当眼处,便是再笨的人,也该猜到那里头做的是什麽生意了,只是偏生又与左右的莺红燕绿不同,少了一丝脂粉浓香,多了一丝风流,叫人心动。
苏州城中,唯一一处的,像姑馆,卖的是男色。
千煌戴著青铜面具,坐在角落里,独自抿著酒,看著大厅中央噙著浅笑眼波如媚的少年,微微地低了眼。
从前未曾留心过那人的容颜,天庭之上,他已是绝色,别人看在眼里,美丑不过是云烟。开阳於他,从来与皮相无关。
如今衬在一众凡人之间,刻意雕画过的皮相,唇边眉间,无一不是精心描画,映著那双熟悉的眼,眼中却含著陌生的妩媚,叫人看得惊惶。
谁不知道春满堂的念惜是苏州城中要价最高的色子?其他秦楼楚馆中的花魁,要价便是连他的一半都比不上,也已经是门前冷落,春满堂却依旧日日被人踏烂了门槛,最终入得了念惜房中的人,即使是屈指可数,也从不见春满堂出过什麽扫兴之事,可见其手段。
千煌这眼中的黯然,每日春满堂不知几百,自然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一个。
偏偏这一夜,厅中那人却挑了眉,拨开了身边环绕著大献殷勤的主顾,缓步走到千煌面前,略略站定,才微扬了下巴,端著架子问:"你很喜欢我?"
若是换作了别人,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色子,如此高傲,便要叫人鄙弃了,只是这不是别人,而是念惜,周围无人觉得不对,倒是有几个未见过世面的人,忍不住现出了心中的惊豔来。
千煌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从他那张精致的脸,落到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上,好久,才黯淡一笑,似是有点无措地低了头。
念惜微微皱了眉,只是冷笑:"你每日都来,每日都坐在这里望著我,却从来不与别人一般向我搭话,难道竟是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句已经让人有点难堪了,围观的人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只是心中偏著念惜,听他这麽一说,都不禁对面前这戴著面具的古怪男子生了一丝轻视。也有人暗自替念惜担忧,这男子听了他的话,怕也要生气起来了吧?
千煌却只是低了头,垂了眼,没有答话。
念惜脸色微沈,随即便笑了开来,满目春色,叫人失神:"原来只是个懦夫,真是扫兴!"说罢,再不看千煌一眼,像是真的被扫了兴致,也不再与别的主顾纠缠,推辞了几人,直直地往後头走去了,留下一厅的人各自黯然。
稍微有气不过的,想要回身去寻千煌,却发现刚才千煌所坐的地方,早就人去茶冷,只能作罢。
只有角落里,两个身穿彩衣的男子,容颜如玉,眉间却带著遮掩不住的媚,其中一人尤其出众,微蹙著眉望著念惜消失的地方,一声不吭。
另一个人知他心中在想著什麽,眼中含著一抹浅嫉,低道:"你看他那嚣张模样,不过是仗著一张脸,都得意成什麽样了!"
"他若只有一张脸,就与你我没有区别了。那些人爱的,是他的才情,他的傲气。"
那人哼笑:"如果没了那张脸,又有谁看得上他那点破玩意?"
忘川(二十一)
二十一
"啊──啊啊──"突兀的惨叫声蓦然响起,划破了黎明的沈寂,春满堂内刚灭下去的灯有陆续地点了起来,走道上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
走道尽头一个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拿著灯笼的两人一边嚷著"什麽事了"一边慌张地往内看,灯笼昏黄的光在屋子的墙上一阵狂晃,角落里似是有什麽动了一下,那吓人的惨叫声更是凄厉,拿灯笼的人刚定了眼,只半晌,竟也跟著叫出了声来。
外头的人更是乱成了一团,各式各样的问话里只有一个声音始终低低地响著:"我的脸,我的脸......"
千煌站在慌乱的人群中,安静地看著房间里的人,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却始终是未曾一动。
到天亮时,整个苏州城的人都已经知晓了。苏州城里要价最高的色子,春满堂的摇钱树念惜的脸被毁了,连那双会勾人的眼,也被不知什麽东西熏瞎了。
那张颠倒众生,让人为之一掷千金的脸,被人用刀在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深深浅浅的刀痕,把刚进门查看的龟奴都吓晕了一个。
春满堂的老板把苏州城里有点名气的大夫都请去了,可是谁都知道,那诱人的绝色,怕是救不回来了。
就在苏州城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张扬地表达惋惜之情,有人暗地里乐开了怀的时候,当事人却安静得像是没有感觉的木头人偶般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一直到房间里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床上的人才全身一震,转过头面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无神的双眼好一阵才跟著"看"了过来。
脚步声一直到床边才停了下来,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念惜终於禁不住哑声低喝:"谁?"
没有人回应,他情不自禁地往床里挪了挪,便感觉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小心翼翼地逼开那纵横交错的伤口,轻得让人心里酥酥地痒,念惜没再开口,身体却轻轻地颤了起来。
啪嗒一声极轻,念惜却感觉到是什麽湿润的东西落在了手边,他微微蹙了眉,脸上浮起了一抹疑惑。
"我没有哭,你哭什麽?"过了不知多久,念惜终於艰难地开了口。
停在脸上的手似是一顿,很快便缩了回去。
"你是谁?"没有听到那人说话,念惜眉头蹙得更紧了,又问。
那人始终没有说话,隔了很久,念惜终於又问了一声:"你,是我以前的客人?"
那人像是笑了笑,终於开口,声音轻柔:"不,我不配。"
念惜的脸色微微一白,随即露出一个冷笑,牵扯起脸上的伤口,不觉有点吓人了:"那麽你是来嘲笑我了?要笑就尽管笑吧,反正......"
"我不是,我......你......你想恢复原来的模样吗?"那人像是说漏了嘴,只说出这一句,又噤了声。
"你可以?"念惜猛地瞪大了眼,目光却没有焦距。
那人没说话了。
过了很久,念惜轻哼一声:"你何必逗我玩,你想看我失态,直说便是了。"
"不是的。只是......"那个人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来,念惜却还是听到了细微的像是压抑的痛苦,"这是你命中的劫,我改了,终有一天,也只能由你来抵清......"
"借口。"念惜低骂一声,却没什麽怒气,过了一阵,才淡淡地开口,"也对,小时候那算命的说,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历尽苦难的了,就算不是这样,怕也是要换成别的吧。所以风光时,不妨狂傲到底。"
那人只是安静地听著他的话,这时终於忍不住了:"你若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带你走。"
"走?"念惜轻笑,"能走去哪里?离开这里,能离开命吗?"他轻轻摇了摇头,"喂,你这人挺奇怪的,你叫什麽名字啊?"
那人犹豫了一阵:"千煌。"
"千煌,好名字啊,一听就知道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的。我呢,等伤好了,肯定还要去接客的,你会来麽?"明明脸上早已经伤得不堪,念惜问出话来时,无神的眼中那浅淡的笑意,竟让千煌一时失了神绪。
"你,还,接客?"
念惜像是受不了地笑了,牵扯到伤口痛了,便吸了口气,才道:"有些东西总是要还的,我的脸毁了,眼睛瞎了,可是也总有那麽些客人,爱玩得把戏,可以不看脸的。还有那些,像您这样,从前配不上的,大概也愿意花点小钱,来尝尝以前尝不到的滋味吧。"
"你......"千煌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好久,才挤出一句,"我带你走。"
念惜摇了摇头,侧身睡了下去:"欠你的话,搞不好就更难还了。千煌啊,我记住了,要来找我哦。"话里送客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千煌却一步不离,苦笑一声:"不是欠我的,是我欠你的......"
念惜沈默了很久,"哦"了一声:"我倒没想过接过钱给谁啊。"
"不是钱。是......情债。"
"我更没有情可借。"念惜没有回过头,声音里已经有点冷了。
一句话让千煌如鲠在喉,好久才软声道:"你就当作,是我前生欠下的,这辈子来还吧。"
"前生债前生还,还不上便一笔勾销,哪有拖到来生的道理?"念惜哼了一声,"无凭无据,若你是讨债的,我岂不是亏大了?"他顿了顿,"何况,你不也说了,这是我此生的劫,躲开了,谁知道会有什麽跟著来?"
忘川(二十二)
二十二
又是被一句话堵得无言,千煌站了很久,始终说不出话来,念惜也没再说话,房中一片死寂。
终於,千煌低了头,低道:"我会再来的。"说罢,转过身去,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
床上的人始终未曾一动。
什麽事情都总有淡下去的一天,一个月後春满堂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想要点念惜的客人,好象那倾城绝色从未消失;再一个月,念惜的小院门前就渐渐冷落了下来,出入的人也从一身华贵换作了粗布衣裳;又一个月,念惜从小院挪到了春满堂後头的一个小屋子里,这个时候,苏州城里,已经再无人会在茶余饭後说起念惜这个名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