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隔三差五地便会到春满堂来,只点念惜一人,进了房间,关了门,却没有像其他人一般把人往床上一搁就吹了灯。
念惜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麽身份,会舍得花这样的钱却什麽都不干,他只知道这个人叫千煌,说是欠了他前世的情债,今生来还。
"我以为挪过来这边,你不会再来了。"外面都已逐渐静了下来,见千煌还是默不作声地给自己身上的伤口上药,念惜终於忍不住,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千煌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只要你还在这,我就会来。"像是沈默了一下,他才低声接下去,"我可以给你赎身,以後的事,我都给你挡著,你跟我走,好不好?"
念惜笑了:"三个月前若你这麽说,我说不定还会心动,真的。可是现在......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太干净了,我高攀不起。"
"!啷"一声,念惜怔了怔,直到问到一阵浓郁的药香,才意识到是千煌手中拿著的药瓶摔碎了。他张了张嘴,终是没问出话来。
过了很久,才听到千煌低声问:"如果我说我不介意呢?什麽都不介意......你肯跟我走麽?"
"可我介意。"念惜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接下去便是两人沈默。
不知过了多久,千煌才站起来,勉强一笑:"都好了。"
"你的药真好,总是一两天就全好了。你要不来,我的伤还真不知要拖到什麽时候呢。" 念惜轻松地笑道,像是听不出千煌话语里的压抑。"三天......啊,三天後,要过年了吧?你该回家吧?"
半晌才明白念惜话里的含义,千煌连忙道:"我还会来的,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可以麽?"
念惜脸上的情绪似乎有什麽不一样了,也只是一闪而过,笑了笑:"不用回家麽?除夕......该是团圆的日子啊。家里,有父母娇妻吧?"
千煌没有回答他的话,走到门边,只是重复了一句:"我回来的,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说罢,像是不敢等念惜的回答一般,飞快地走了出去,掩上了门。
念惜安静地坐在那儿,好久,才轻轻勾起一抹浅笑,却有泪沿著脸颊慢慢划落:"谢谢。"
除夕那天来陪你守年。
除夕那天,念惜却始终等不到千煌。
天色已经有点微亮,苏州城中一夜未曾停过的爆竹声渐渐有些稀疏了,千煌顾不上从正门进去,施了掩眼法,直接出现在念惜房间外,连门都顾不上敲,猛地一撞便冲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狼藉,地上,床上,甚至纱帐上,竟都染满了血迹,有人一丝不挂地伏在床上,身体似乎微微地痉挛著。
"念......"千煌的话还没说完,便又哽在了唇边,脸色微变,三两步走到床边,看著眼前遍体鳞伤的念惜,伸出去的手都有点发抖了。
身上的鞭伤有些已经发黑了,腕骨似乎都已经被折断了,腿上是混著浊白的血,千煌已经不敢再去看他下体的伤势了。
"千煌......"虽然很轻,怀里的人却的的确确在叫著自己的名字。
千煌眼上慢慢染上了无法遏止的痛苦,好半晌,才握紧了拳,压下了动用法术的冲动,轻唤了一声:"念惜。"
念惜的神志似乎已经有点不清醒了,好一阵,千煌才勉强听清了他低声的呢喃:"说好......陪我,守年的......"
却是失约了。
"对不起......对不起......"眼中的泪无法控制地就落了下来,千煌只是小心翼翼地拥著怀里的人,不停地重复著道歉,为失了守年的约定,为......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所违背的诺言。
"千煌......"念惜低低地叫著他的名字,宛如叹息,"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呢?我问过的,你是,那个戴著,戴著面具的人,对不对?"
千煌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念惜却突然全身一僵,接著便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脸上浮起异样的潮红,呼吸也越渐急促了起来。
"念惜,念惜?"
"药,药......他,还,下了,药......"念惜的表情渐渐变得迷离,呼吸急促,气息却於渐弱了下去。
千煌突然明白了,念惜身上,还有未散尽的催qing药。只是,受伤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承受一次qing事了。他所能做的,只有选择。
看著他受尽催qing药的折磨慢慢断气,或是亲手杀了他。
"杀,杀了我......杀了我吧......"念惜像是再忍耐不住地叫出声来,无法控制地向後微仰著头,唇上已经被他生生咬下了肉来。
千煌猛地举起手,手却僵在了半空。念惜喉间的呻吟和脸上的痛苦一点一点地煎熬著他的心。
改变他的命,也只不过是让他换一种更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已。这是天罚,没有人能够逆天。
耳边响起熟悉而陌生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因为不信,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去抵过。
明明错的是自己。
明明从来错的都只是自己。
"千煌......是,是你对不对?"念惜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却似乎多了一分清明,"杀了我,杀了我吧。"
千煌的手落了下去,扣住的治愈之法的手已经换过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三寸,直没心胸。
"谢谢......"念惜脸上的痛苦慢慢消去,唇边是一抹极淡的浅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千煌要靠得很近,才听得清楚。"还有,我好象,爱上了......可惜......"
之後,便再无声息。
只有那句轻如耳语的话,萦在耳边,始终未尽。
好象,爱上了......可惜......
百世轮回,历尽劫难,远远守著,或是近在身旁,都只能眼睁睁地任他爱上旁人,满身情伤,直到此刻,如此话语,可惜。
四周似乎连风都静了。
"啊──"
二十三
凌厉的长啸在冥河上空回荡著,千煌沿著忘川河一路奔跑,眼中通红,似是已经有点著魔了。
岸上的曼珠沙华在他身後不断地扬起,又铺天盖地地散落下来,红如鲜血。
"上仙请止......"凭空出现拦截的鬼差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千煌一掌逼退,千煌半步都没迟疑地往前跑,双眼死死地看著远处的石桥,紧张地搜寻著。
"千煌帝君,请停步!"一个冷静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千煌只觉面前有风直逼而来,下意识地向左一闪,微微一顿,就看到一个人挡在了跟前。
并不陌生的面孔,便是那向来面无表情的地府判官。
"挡我者死!"千煌眼中带著一丝凶狠,话音里透著微微的寒气。
判官却不为所动,只是一字一句地道:"这已是最後一世,你就算现在闯上桥去,也是见不到他的。"
"他在哪里?"千煌直勾勾地看著判官。
"天机不可泄露。"
千煌目光一冷,却终究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死死地咬住了牙,判官无声地站了一阵,轻叹了口气,便凭空消失了。
千煌依旧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却毫无征兆地颓然跌坐了下去。
我好象,爱上了......
一次又一次,那轻若无声的话语在耳边重复,如同利刃,一刀一刀地在心头割。
只有这麽一次,从那个人嘴里说出了让人如在梦中的话。只差那麽一点点,哪怕只是尘世百年,哪怕只是一场梦,他也愿意倾尽一切去换,却终究是差了那麽一点。
"开阳,开阳......"千煌掩面伏在膝上,不停地叫著,好象再唤一声,心中想著念著的那个人就会出现一般。
四周却是无声,满天的曼珠沙华终是落尽,最後一瓣落在了赤黄的忘川之上,打了个转,便无声地沈了下去,那静无波澜的忘川水却慢慢地漾开了水痕。
"千......煌。"
一个不确定的轻唤响起,离得并不近,千煌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片刻脸上却又浮起一抹绝望,黯然一笑,低了眼。
"千煌。"那个声音又唤了一声,似乎已经近在身旁,带著一丝坚定。
千煌沈默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转过头去,一步之外,忘川河上,一叶扁舟轻摇,站在上头的,是与河同名的人。
见千煌转过去,忘川似乎微微一怔,有点无措地笑了笑,像是想找来安慰的话,踟躇了好一阵,才软声道:"你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千煌苍凉一笑,"已经没有机会了......再入轮回,他......就会把一切都忘了,只作一个平凡的人,连恨都不会剩下来了。"
忘川看著他,慢吞吞地接下去:"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了。"
"我不能!"千煌猛地盯著忘川,喉间的哽咽让他难受,"我忘不了,我忘不了......"
忘川怔怔地望著他眼中的仓皇和那沿著脸颊无声落下的泪,下意识地伸过手去,像是极熟练地轻轻拭净了,微声道:"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忘记。几百年的轮回已经结束了,不是麽?忘记了,就可以重新开始。"
千煌心中一动,一手捉住忘川伸过来的手,抬眼看去,却看到忘川脸上隐隐地扶起了茫然,像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话只刚出口,便僵在了唇边,千煌只是看著忘川的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一阵,忘川也意识到了,慢慢敛去了茫然,安静地回望著他,好久,才像是不好意思一般,微微低了眉,弯起一抹浅笑,不确定地问:"会让你想起他......吧?"
千煌不自主地走前一步,轻颤著伸出手,抚上忘川的眼睑,好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眼,很像。"
"这样啊。"忘川笑了笑,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了,笑容中便不禁多了一分无奈。
"现在这样,就更像了。"千煌的声音里已经能听出极明显的哽咽。
很像,像很多年前,七星宫中,那个像是无可奈何却总是带著一抹纵容的浅笑看看著自己的人。
千煌的手僵在那儿,却再承受不住,低下了头,有什麽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可以忘记的。"忘川合上眼,任千煌的手沿著自己的脸滑下去,低声安抚。"都已经过去了,没关系的。他......并没有恨你。"
那一字一句,像是拥有魔力,听在耳里,落在心上,叫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就好象,他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千煌终於忍不住,一手捉住忘川的肩,将他搂入了怀中。
忘川愕然地张了口,还没来得及发问,便听到耳边传来了低低的啜泣。
只是片刻,忘川便垂了眼,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有说话,也不挣扎,只是任千煌就那样抱著他,哭不成声。
明明彼此都没有温度,只是这样靠著,却居然有温暖的感觉。
那就无所谓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千煌的声音渐渐轻了,最後消失,却始终紧紧地抱著忘川,好象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一般。
"千煌。"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没有一丝感情。
千煌却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推开忘川,连退了几步,仓皇地转头看去。
忘川眼中一黯,没有跟著看过去,只是安静地走过一步,慢慢地在扁舟上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奈何桥上,一人单衣赤足,扶栏而立,直直地望著千煌,眼中有一抹不甘,唇边却居然带著三分笑意。
"开阳!"千煌惊呼一声,声音中尽是惶恐。
开阳站在桥上,慢慢看向忘川,好久,才又慢慢地转回到千煌身上,似是叹了口气,缓声道:"就这样吧。这麽多年,大概也足够了。往後,你还是好好待他吧。"
"不是的,开阳,我......"千煌只是拼命想要解释,可是要解释什麽,心中却竟理不出一丝头绪来。
开阳似乎有点不耐烦:"过去的就算结束了吧。未入轮回,我还是仙身......你看清楚了,"他突然说了一句让千煌莫名的话,就在千煌正要说话时,却见开阳突然伸手在栏上一按,千煌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从桥上翻身跳了下去。
"这样,你便可绝了念想了吧?"
忘川(二十四)
二十四
"开阳!"
千煌惨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前扑去,想要接住从桥上落下的身体。
"千煌!"几乎是同一时间,忘川也慌了心神,见千煌直直地扑向河中,连忙一伸手,揽过了他的腰身,"你想干什麽!"
不远处扑通一声落水的重响,却没有水花扬起,只是桥下的河水漾开一圈接一圈的波纹,让靠在岸边的扁舟也禁不住地晃动了起来。
千煌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忘川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腰,不肯放手。
"你放开我!"千煌的声音里已经有点沙哑了,带著分明的绝望。
忘川拼命摇头:"我不放!你是仙身,落入河中,会魂飞魄散的!"
"他也会的!"千煌猛地回头,看著忘川的眼中竟有恨意,像是在恨忘川阻他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