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麽......"千煌脸色微变,低呼出声。
摇光没有回答,只是看著王母。
王母瞟了千煌一眼,转眼看向摇光:"那你认为该如何。"
摇光咬了咬牙:"小仙以为,倒不如免了他的罪,任他自由往来各界,他既然心中有愧,又对开阳有情,看著开阳受苦而无力相救,不是对他更好的惩罚麽?"
王母似是笑了一下,摇光看去时却什麽都看不见,只见王母走到千煌跟前,问:"你怎麽说。"
千煌心中惶然,只低低地道:"千煌但凭娘娘发落。"
王母笑了,转头对摇光说:"你打的什麽主意,自己明白,只是......你以为真的可以麽?"就在摇光脸色微微变了时,她才悠悠道:"就按你说的去吧,旁人不知道的,还到我要赏他呢。"说罢,不再看二人,招呼过随行的仙子,快步离开了诛仙台。
留下千煌在原地,看著摇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相对无言,好一阵,反而是摇光抢先开了口:"说明白了,我不是帮你,我只是要帮开阳。"
"什......什麽意思?"
摇光看著千煌一脸苍白,恨得牙痒地伸手过去便是一拳:"你个混蛋!"
千煌只是生生受了他一拳,等了半晌,见摇光没再动手,才缓缓开口:"如果泻了气,把话说下去。"
"你以为......只是上了诛仙台,便可以了事了是麽?"摇光冷笑一声,眼中却有一丝分明的痛,"还有百世的劫难!生生受尽折磨,少年夭折,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混蛋!"
"生生受尽折磨,少年夭折......"千煌喃喃地重复著摇光的话,脸上的一丝惶然却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带著微愁的温柔,"你是对的。"
摇光咬了牙:"我不能随便下凡,如今你领了王母娘娘的旨意,便可以随意往来。就算天意不可违......也求你,护著他。"
明明眼中还有恨意,却还是按捺著说出"求"这个字来。摇光也是真心的喜欢开阳的吧?
千煌看著摇光微红的眼,仿佛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好友。
"谢谢。"
摇光愣了愣,下意识地别开了眼:"谁要你的谢,我要帮的可不是你!"
千煌终於淡淡地笑了开来,没再说话。
确实是为了开阳,可是,又何尝不是帮了自己一把?
忘川(二十七)
二十七
终究是太天真,领过了手令,再下凡间,一路寻去,找到开阳的转世时,千煌差点就崩溃了。
养尊处优的官贵公子,因为家中得罪权贵,抄了家,派作了官奴,因为无法承受羞辱,更不堪被仇人压於身下强行龙阳之事,仅仅是抄家第二天便跳下了三月刚融雪的湖。
千煌赶到时正看到几个下人哆嗦著在湖边打捞,人拉上岸时,早已断了气,只有死白的身上青紫的痕迹昭示著他曾遭遇的事。
远处三个虚影微晃,千煌抬眼看去,便再动弹不得。
两个鬼差架著开阳,开阳正回过头来望,似是在看他,目光中却一片空洞,仿佛连绝望都舍弃了,最终苍凉一笑,回过头去,便随著鬼差渐渐消失了。
只是一笑,没有恨,没有谴责,没有绝望,仿佛不过是偶遇的陌生人,无法萦於心。
千煌站了很久,才回过了神,匆匆追入地府。
奈何桥上不见开阳,闹了一顿又劝了一顿,终究是判官没忍心,私下与了他一方素锦,上面写著开阳投胎後的去往。
此後百世,仿佛没有尽头,不断重复。
一次次地错过,明明看著他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伤痛落泪,看著他爱上别人,看著他绝望地死去。
说不上是谁的罪罚得更重,忘却前尘却世世苦难,抑或是立在红尘之外一次次地无能为力,以为已经没有更痛了,最後一生,便被那削肉剔骨的锥心杀了个措手不及。
即使是虚幻,能听到那个人说"爱",已经足以欣慰,却又差了一步,再无以後,只有可惜。
千煌坐在忘川河边,望著又渐渐平静了下去的水面,心中的痛竟越渐激烈,无法压抑,往事掠过心头,他下意识地咬了牙,低低地念:"开阳,开阳,开阳......"眉头却是越渐地紧了。
水面始终没有动静,千煌心中的惊慌也越来越浓,好一阵,像是终於无法抵抗那噬人的恐惧,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平举胸前,十指相扣,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一抹决绝。"开阳,你不会有事的......"
一笑合眼,就在千煌指尖渐渐泛起浅淡的红光之际,面前的冥河却突然传出一阵极大的水声,千煌一惊,猛地睁眼,便看到河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哗啦一声,两个人从水中冒起了半身,其中一人身上还笼罩著极淡的白光。
"开阳!"
那两人正是忘川和开阳,忘川的手架在开阳掖下,开阳紧闭著眼,似是已经失去了神志。
千煌大叫一声,已经顾不上其他,直扑了过去,一手去捉开阳的肩,另一只手便想拉过忘川,忘川却微微一沈,不著痕迹地躲了开去,只是架著开阳,有点吃力地靠到岸边。
"他......"等到近在眼下,千煌才发现开阳身上竟似有一丝透明的单薄,心中一惊,张口却不敢问出来。
忘川没有看他,只是将开阳往岸上推,一边低声道:"快拉他上去,他沈得太深,水已经开始侵蚀他的元神了。"
千煌听了他的话,更是著急,不用忘川催促,便连忙把开阳拉了上来,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像是感受不到开阳身上那刺骨的冰冷,只是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低声唤出来时,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开阳,醒醒,开阳......"
忘川扶著岸边,垂眼淡笑:"应该无碍的,耗点时日功夫就能补回来......你不要太担心。"
千煌稍稍安定下来,才意识到忘川还在河里,神色有点尴尬,踟躇地伸出手去想拉他:"谢谢你。"
忘川却没有伸过手来,扶在岸上的手反而微微松了一丝,安静地看著千煌:"你答应听我说一句话的。"
千煌的手举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听忘川这麽说,才恍惚想起跳下水前他说过的话,心中一动,点了点头:"你上来再说。"
忘川的手又松了一点点,他浅浅一笑,轻缓地摇了摇头:"你听我说。"低柔的话语里,千煌竟听到了半分哀求的意味。
"你说,我听著。"
忘川张了张口,却是无声,他的眼微微瞪大了,很快却又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垂了下来,有点灰心地笑了笑。
之後的事,千煌甚至还来不及反应。
前一刻他还在等著忘川那似乎是犹豫著不肯说的话,只是一刹那,忘川扶在岸上的手却已经完全松了开来,毫无预兆地沈了下去。水面甚至连那细微的波纹都没有泛起,忘川就那麽消失在了眼前,耳边回荡著极轻极短促的三个字──
"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
二十八
可能是很短的时间,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千煌手里还紧紧地搂著开阳不肯放松一丝,双眼却直勾勾地盯著忘川沈下去的地方,满是不信。
究竟发生了什麽事?刚才的一切就如同一场幻境,远远的毫不真实,却残酷得叫人无力。
"什麽......"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著惊惶、痛苦和抗拒,还有更多无法描述的情绪,在幽幽冥界中飘荡开来,显得格外刺耳。好一阵,千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因为意识到了才更惊惶。
千煌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倾了身子像是要扑上前去看清楚,却有僵在那儿,死死地捉住开阳不肯放,像是怕一松了手就会把开阳弄丢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那儿,死死地瞪著眼,半晌竟便流下了泪来。
明明开阳已经在怀里,可是,看著忘川沈下去,心里却竟比看著开阳从桥上跳下来还要痛。
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忘川的模样,最後沈下去的一幕,他灰心地笑,与开阳极像的双眼,瞪大,然後垂下。
那样的双眼,一直带著温润的笑意,最後一刻,却是明白的伤心,像一把锥子,在人心中刺。
不是那种惊惶得绝望恨不得跟著他跳下去的痛,而是从骨子里慢慢渗出来的,持续而隐忍的疼痛,如鲠在喉,痛得让人窒息。
他一直在河上摆渡,河中的怨灵对他应是没有损害的,可是,为什麽还会沈下去,沈下去会怎麽样......
无数的问题在千煌脑海一闪而过,到最後都只剩下忘川那最後的一句话,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说的话,想要千煌听的话。
他说,我爱你。
"不可能的......你不过是同情我,不过是一时迷惑,或只是这里是太寂寞......你又怎麽会爱上我呢?"
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人一脸平淡地问他说,我有可能是爱上了你麽。
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不可能的,怎麽可能呢,可是到了此刻,即使是相同的话语,却已经无法像当初那麽笃定了。
眼泪一直流出来,怎麽都无法抑制,还有心痛。
千煌搂著开阳的手更紧了一点,眼中有一抹恍惚,喃喃道:"开阳,醒醒......开阳......我明明是爱你的,我爱的是你啊......开阳......"
不断地重复著相同的话,千煌强迫著自己去回想,初见开阳的景象,那些让他心动的样子,浅淡的笑,眼里的温润,那双眼,到了最後,却和记忆中忘川的眼渐渐地重叠了起来,再分不清。
开阳始终没有醒,千煌看著他,一身单薄,脸上苍白,合著眼的模样分外的脆弱,早消去了恨,也没有一分欢喜,甚至没有一分生气。
明明曾经是那麽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天上夭桃灼灼,他站在那儿盈盈一笑,即使没有绝色容颜,也足以动魄勾魂,现在却落魄如丝。
都是因为自己。
是自己太自私,不懂放手,不会珍惜,一路纠缠才有了今日的果,却没想到旧日的结果,竟又是今日的因由。
一孽又一孽,到头来负的不只一人,如何偿?
过了不知多久,千煌突然合了眼,大笑起来,手中紧抱著不肯放,眼角的泪却落得更凶了。
"开阳......若我不在,你会为我哭麽?"
怀里的人没有应答,千煌却痴痴地看著那张刻划在心上的脸,像是耐心地等著他的回答,好一阵,才黯然垂下了眼去,唇边勾起的一抹笑容,灰心得与忘川的有七分的相像。
"你还是恨我吧......"他低声自语,却又慢慢地浅浅笑开了,"可是,如果是他......说不定会哭才是。"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在开阳额上印下一吻,声音里尽是温柔,"开阳,再入轮回,你便会忘尽前尘,再记不得我了,便也不会恨我了......他呢,他容易忘......就算伤心,也会很快忘记的,也就不会爱我了。"
"可是那样的他,却记了多年,只为了对你说一句爱。"就在千煌慢慢松开搂著开阳的手时,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千煌猛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人站在身後。
那人一身苍红锦袍,脸上是一贯张扬的骄傲,这时却隐隐多了一分苍白,却正是穹光。
千煌愣了一下,很快便笑了起来,开口唤的却不是穹光的名:"摇光,来得正好......阻我去见念惜的事,你想必也是被迫的,如果有一丝抱歉,之後的事......拜托了你了。"
穹光只是冷冷一笑:"我答应你。只要你肯以你为仙的魂魄截断冥河,救他上来!"
"我正有此意。"千煌一笑,站了起来,转身面前河水,双手平举胸前,十指相扣,慢慢地合上了眼,唇上微动,似是在念著什麽,他的指尖慢慢地泛起红光,脸上却越渐苍白了下去,红光逐渐扩大,直到覆盖住他的双手时,千煌突然一挥手,长啸一声,红光划作一道利刃,直直地砍向河面去。随後一声具响,就在千煌面前的河水,竟慢慢地向左右分出一条道来,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到最後停止时,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河底了。
一个单薄的身影伏在下面,仿佛便是忘川。
千煌放下了手,踉跄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被自己放下的开阳,就在纵身跳下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开阳已经张开了双眼,却跟穹光一般,死死地盯著河底那抹单薄的身影。
脚一著地,千煌晃了晃,不敢犹豫,咬了牙便飞身扑向忘川,一手搂过了人,便没有半分迟疑地往上跃回去。就在他脚尖离地的刹那,分在两边的水便像失了控制似的又马上合了起来。
到底是差了半分,水覆过千煌的脚,他闷哼一声,失了平衡,便抱著忘川跌在了岸上,脚上是一阵钻心的痛。
千煌却顾不上自己,只一翻身便坐了起来,慌张地看向忘川,却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忘川身上没有想象中被怨灵袭击留下的伤痕,就像是他真的只是落下了普通河中,只是,那湿尽的衣服下,忘川的身体就像开阳刚救上来时一般,只是不同的是那透明已经极清晰,躺在地上,似乎还能看到他身下曼珠沙华的嫣红。
心中像是有什麽坍塌了,千煌仓皇地回头看向穹光,声音里尽是绝望:"摇光......"
穹光,不,或者应该称为摇光,天庭上仙,摇光星君。摇光也一下子软倒了在地,声音里却出奇地平静:"你逼他下去时,没有想过麽?"